落日枕山眠,暮色西起。
天一黑下来,便飘起了雨,江家大宅灯火通明。
江百年难得一次这般高兴,现下那苍白松弛的面皮上满是笑意,一刻都不曾褪去。
今儿个江家大少生辰宴,加之江家老爷许久未逢喜事,这段时日这事儿便成了江老爷的头等大事。
穿过热闹的前厅,后宅便显得十分冷清,那喜气洋洋的气氛越往里越淡。
后门吱呀一声,有人携伞带雨从外头走进来。
这人一身青色长衫,白皙的面皮上,眉色浓淡正好,那双浅色眸子将周遭打量了一遍,半晌,那略略发白的唇里才吐出几个字来,“老爷可让人来过?”
门边早早候着个人。
“方才来过,催了几次了。”
江家几个月前多了个表少爷,听人说是江老爷救命恩人的儿子,孤苦无依,江老爷将其带回府里好生养着,以慰恩人在天之灵。
“谭少爷。”
来来往往的下人躬身行礼,谭宁将手里的伞往旁边一放,微微点头。
竹月抬起搁在一旁的冒着热气的药,道:“辛大夫方才送了新方子。”
谭令皱眉看着黑漆漆的汤药,起身理了理衣襟,“先放着吧。”
前厅,一片热闹。
江百年顺手摸了把挽着自己臂弯的美娇娥,眉眼带笑。
“江老爷真是好福分,听说贵公子此番从京都回来,可是带来了天大的生意呢!”
江百年朗声大笑,故作谦虚,“这都是宁之的功劳啊!”
宁之是江家大少江执的表字。
如今要说最得江老爷青眼的儿子是谁,当属江执。
江老爷一生妻妾成群,总爱沾花惹草,年轻的时候害了不少芳华女子,如今老了也不知收敛。
这段时日刚收了个妖艳美妾,天天带着出席各大宴席,江家大夫人向来不理这些装模作样的事,特别是这些名门世家的宴会,弯弯绕绕的理起来就让人折寿,既然江百年那些个娇弱美妾想去,她也乐得自在。
台阶盘旋而上,有人坐在那红漆雕花的木桌旁,一身黑色西装,熨帖整齐的西裤包裹着修长有力的腿,他手里端着个高脚杯,红色的液体在里面打着转。
旁边坐着个人,青色的西装硬是让这人穿出一股子骚包气质。
张家小少爷这份气质全云州城独一份。
张昶慢慢把嘴里的烟吐出来,随手将烟***按在烟灰缸里,“唉!
京都好玩吗?”
江执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烟雾缭绕中模糊不清的人脸。
“想玩,先过了你爹那一关。”
一听见爹这个字眼,张昶立马蔫了,张老爷子出了名的暴脾气。
想当年张小少爷在花楼一掷千金,风光无限,不过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被自家老子揪着耳朵逮回家。
张昶不甘示弱,“切~~”张昶身子朝江执这边靠,“你家可是多了个表少爷~”江执掀开眼皮,伸腿踹了一脚某人的椅子。
“哎!”
张昶起身,在某人身后喋喋不休,“你爹可是对这位及其上心啊,你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吗?”
江执往楼下看去,今日生辰宴,来了不少云州城的世家大户。
江执慢慢摇着酒杯,里头的红酒东倒西歪,这头刚经历过酒水的侵袭,那头红色的酒便又爬上杯壁。
酒杯被抬高点,慢慢地,透过杯去看,那精致的雕花门内走出个人来。
眉眼清淡,唇如点朱,却非是浓艳,柔蓝色长衫裹着人清瘦的身子,如幽径青竹,着实养眼。
他手往旁边一递,一旁的下人忙接过那湿透了的伞。
外头下雨,赶过来长衫下摆都湿了。
但胜在谭令拽了几下,没湿得太严重。
张昶面上带笑,忙不迭地挪到江执跟前,“你们家这位表少爷,如今可是出了名的。”
江执微微侧头,示意他继续说。
张昶见他没制止,越说越起劲。
“前些日子徐老爷子的小孙子吃东西卡着了,可多亏了你家这位表少爷,要不然徐老爷子怕是要哭死。”
江执眉毛微挑,张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江执,像是,笑了?!
江百年凑着身边的美娇娘笑了好一阵儿,余光瞧见拾阶而来的谭令,一双眼里多了几分慈祥:“嘉行,来。”
谭令抬眸,安静地走到江百年身旁。
“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我家西少爷,谭令。”
江百年介绍完,一个个都捡着漂亮话说个不停。
谭令只微微低头,唇边始终漓着得体的笑。
人长得好看,性子又好,不骄不躁,清清冷冷的。
世家要的就是这种人,捏着不会太吃力,操纵着又不叛逆。
从头到脚,这位表少爷都让人挑不出错处 。
一众人都眼光鼻鼻观心地说着恭维的话,江百年也一句不落地受着。
“江老爷可真真好运气,得了这么一位妙人,大公子又能干,实在让人艳羡啊!”
江百年谦虚,扭头找江执,好巧不巧,自己这大儿子就在不远处。
“宁之。”
江执掐着烟的手往旁边一松,拍了拍手,听话地朝人群里走。
谭令往身后退了一步,给人挪出位置。
江执不作声地看着人挪位置,没说话。
未几,目光从谭令身上移开,蜻蜓点水般。
“爹。”
江执这场生日宴多多少少让江百年长了脸,一番觥筹交错,宴会也接近尾声。
外头的雨下好不可怜,渐渐地也变得绵断,勾得人心头发闷。
竹月撑伞站在一旁,作势往他那边递,谭令摇了摇头,往旁边小丫头手里讨了把伞,自个儿撑着往一边去。
“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去。”
不久前娇艳欲滴的花这会子正弯着身子,殷红的花瓣因着天冷阴雨,慢慢地变得苍白透明,一双鞋停在一边。
谭令垂眸打量着,手里的伞往旁边微微一斜,那东倒西歪的花终于勉强站稳。
身畔突然一暗。
“大少爷。”
江执瞥了眼那花:“夜里冷,别在外面站太久。”
单薄的身影慢慢从视线中消失,江执才扭头朝前厅走去。
迎面走来个人,一身银灰色长衫,花白的头发,见江执走过来,忙道:“老爷说今天大少爷累了,便不必去前厅送客了。”
江执本来就没打算去送客,这场生日宴不过是江百年死要面子逼着人办的,江执能好言好语的在宴会上坐好一阵儿,他这老爹都要谢天谢地了。
江百年手下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察言观色自有一套。
见江执不说话,刘案便点头哈腰要退下。
冷不丁地听见江执开口。
“刘叔觉得,谭嘉行和从前比,有什么不同?”
两年前,江百年将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时候,刘案手上有不少事,忙得焦头烂额,远远地瞧过几眼。
当时这孩子瘦消得厉害,这几年府里好好养着那气色才勉强好一些。
“谭少爷与从前比,沉默寡言了些。”
刘案不动声色觑着江执的神色。
江家这位大公子,素来手段狠辣,要是落到他手里,没人讨得到好处。
江执微微侧头,灯火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边匿在阴影中,廊下大红的灯笼摇摇晃晃,忽暗忽明的灯光下,一切都看不真切。
“刘叔,你不必跟着我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