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玉青家的平静被打破,就是在一个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着烟生火做饭的时候。
当时袁玉青正在做饭,妹妹在灶间烧火。
自从早玉米可以煮着吃了,所以妹妹对烧火产生了更加强烈的兴趣,她认为把玉米连着包衣一起放在灶火里烤着吃,比煮着吃香甜多了。
自然,这也带动着弟弟也探头探脑的围着厨房转圈,甚至大黑都流着哈喇子卧在灶间的柴火堆里不走。
袁玉青家的大门天黑之前都是敞开的,人进进出出,鸡鸭鹅也跑进跑出,小羊也会跑来跑去。
袁家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只有天黑了,大家才会关门闭户落锁。
所以,袁大河回来的没有任何声息,堂屋里啥时候多了一个人,姐弟三个在厨房里也不知道。
“青儿,青儿,你过来一下。”
袁玉青听到奶奶喊自己,只是当做平常,便放下手中的正在切白菜的刀,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水,嘱咐了妹妹灶火小一点,便进了堂屋。
堂屋里面还是亮堂的,奶奶坐在八仙桌的左侧主位上,爹就坐在他日常坐的位置。只是,他的下首坐着一个女人穿着蓝色碎花的长衫子。
这位妇人和村里三四十岁的普通女性一样,身材结实又不显得粗壮,长头发挽成一个低低的着发髻,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裤子和粗布鞋子,
袁玉青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称呼。
女人听到脚步声,站起身来,抬起头看了看袁玉青,她的双手紧扣在一起,不安的揉搓着。
袁玉青又快速观察了一下,看到女人的身边,放着一个浅蓝布包裹,包裹不大,里面鼓鼓囊囊的,应该是衣服之类,看着不太重。
“奶奶,你叫我啥事?”
奶奶对袁玉青说:“你坐在我边上来。”
袁玉青搬了一个矮椅在奶奶身边坐下。
奶奶这才对着袁大河说:“你说吧,这是咋回事?”
“我这孙女大了,也是相看人家的时候了,家里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来了一个女人,又不是亲戚,以后让村里人怎么说!”
袁玉青一下子便有些紧张。
和她一样紧张的还有袁大河,袁大河不知道怎么说。
奶奶便摔了放在八仙桌上的茶杯,狠声说:“有胆量把人领回家门了,这会儿没胆量说了?大河,我和你爹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熊儿子啊!”
奶奶这话,就说的有些重了。
袁玉青屏着气息,没敢吱声。
甚至,她都不敢出声劝奶奶别生气。
袁大河霍然起身,憋了一口气说:“娘,这是杨三娘,她没了儿子,被婆家休了,以后就到咱家来了。”
袁玉青张大了嘴巴,爹就这么三两句话把奶奶和自己打发了?
奶奶没说话,袁玉青也不知道说啥。
村里娘没了爹后娶的人家到处都有,再说爹才四十岁,自己总不能做爹的主,不让爹再娶媳妇吧?
但是人家是续娶有续娶的流程,说媒定亲邀请四邻,讲究的还用上花轿,哪有像爹这样一声不吭就把人领回家的,这不要被全村人指指点点说很久吗?
爹是这样***的人吗?
爹不是这么***的人啊。
奶奶又伸出手,摸索着去找八仙桌上的茶杯,袁玉青赶紧跳起来,把茶杯抱起来。
挺贵的,摔了还不是得花钱买。
“奶奶,你消消气,和我爹好好聊一聊,看看是咋回事。”
袁玉青抱着茶杯出了堂屋的门。
随后,她看到陌生的妇人也提着蓝布包裹走出了门外。
院里,袁玉暖和袁心明都站在厨房门口,大黑也被牵了出来。
袁玉青张张嘴巴,也不知道跟妹妹弟弟怎么说。
袁玉暖却低下头,踢了大黑一脚,嘴里叫骂道:“大黑,你个笨蛋,贪吃的笨狗,家里来了生人,你也不会叫,笨死了,我要把你杀了吃肉,不要你了……”
袁玉暖无处发泄,指桑骂槐的打骂着大黑。
大黑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很无辜的围着陌生女人转了一圈,呜咽一声,跑回到袁玉暖身边,把头伸出来,使劲的在袁玉暖身上蹭,一脸的讨好。
袁玉青并不想阻止妹妹的指桑骂槐。
她自己骂不出来并不代表就能够接受这件事,爹一声不吭的接回来一个女人,这样的事情能不闹心嘛。
陌生女人没说话,身子一扭,转身走到他们日常吃饭的树下砖砌的桌椅旁,坐下,垂着头维持沉默。
“我暖儿回去烧火,姐,你要炒菜了。”袁玉青把妹妹弟弟圈在胳膊里,让她们进厨房。
“真讨厌,讨厌死了。”袁玉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大声的喊出来。
袁玉青明白,自己这个鬼马精灵的妹妹肯定是躲在门外偷听了。
估计才五岁的弟弟都明白自己家里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堂屋内。
奶奶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现在可以说是咋回事了吧?我的儿子是怎么着了人家的道,被人算计了。”
袁大河垂着脑袋,使劲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懊恼不已。
他知道这件事躲不过去,早说晚说,早晚都得说。
“是我对不起娘,今天中午,主家摆了饭菜,说看我的活快做完了,要感谢我,不知道咋的他们人多,劝来劝去就喝多了,后来他们扶我进屋让我躺一会,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给我灌醒酒汤,然后,然后,然后等我醒来,杨三娘就在我身边衣衫不整的哭,身边围了一堆人在骂我,要打我。”
“一群王八羔子,恶心人的玩意儿,这是给你摆了一道。”
奶奶拧着眉头问:“你就这么甘心,就这么缺女人,要把这个杨三娘领回来?”
袁大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娘,虽然她哥不是啥好人,这杨三娘是一个倔的,她护着我,跪求大家放过我,她收拾好包裹就跟着我过来了,一路上,也跟我说了她家里的事。”
袁大河便把杨三娘的故事给自己娘讲了一遍。
奶奶沉默了许久,抬头看看外面的天光,知道再过一会儿天就暗下来了,今天的晚饭本来就已经迟了,该吃饭了,待会还要喂牛喂猪喂羊。
“去吃饭吧。”
奶奶抬腿下地,拄着拐杖向外面走。
袁大河跪在地上没起来。
奶奶走到堂屋的门槛前,说:“别跪着了,让孩子们看到了,以后该不敬你这个爹了。”
“青儿摆饭。”
奶奶在院子的餐桌前坐下来,杨三娘看着奶奶走出来,站了起来,也没敢说话。
袁玉青很快把蒸好的玉米野菜面饼子端上来,用大托盘端着,把稀粥也端上来摆好。
这样的事情她日日在做,非常的娴熟,也不指望妹妹弟弟帮忙。
奶奶看袁玉青放了六双碗筷就知道大孙女是一个有心的,现在也不是把事情闹翻把人打出去的时候,那样会更丢人。
她不提名也不道姓地说:“既然都到家里来了,也别把自己当客人,洗手吃饭吧。”
在场的人自然都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杨三娘起了身,去水缸里舀水洗手。
袁玉青另外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了她爹袁大河身边。
袁玉暖伸出腿,一脚把椅子给踢翻了。
奶奶拿着筷子敲了敲碗。
袁玉青没出声指责妹妹,把椅子扶正放好。
整个吃饭的氛围特别压抑,没有人说话。
杨三娘也只是吃了一个窝头,喝了一碗红薯面糊糊,没有夹菜。
晚饭后,袁玉青本来准备把弟弟的小床搬进自己和妹妹的屋里,给杨三娘挪地方。
奶奶发话,让杨三娘跟着自己睡。
袁玉青只好把自己的被子抱到了奶奶屋里,因为妹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把自己的被子借给别人盖,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姐妹俩睡在一个被窝里,房间又不隔音,袁玉暖咒骂了两句,也就只好作罢,伸出胳膊使劲抱住姐姐的脖子,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袁玉青听到奶奶屋里的聊天声,听的一清二楚。
她睡不着觉,又不敢翻身,怕妹妹着凉了,十分难受。
夜里,下起了雨。
袁玉青起床,准备去院子里收东西。
还没等她穿好衣服,便听到了院子里的声响,他爹袁大河已经在收拾了。
估计,她爹也是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来了二三十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
这群人遇见小孩就给糖果,遇见开着门打扫庭院的婆子媳妇都打个招呼,说是五里地外杨村的,今日是来送自己家的姐姐妹妹和袁大河成亲的。
村里人都是懵的,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
杨村这一群人里不乏嘴巴特别会说的媳妇婆子,三五句话就把自己的来意说的一清二楚。
袁大河和杨三娘两个好上了很久,只是想着反正二婚,不想办亲事,但是杨三娘的兄嫂仗义啊,不忍心让自己妹子受委屈,这才叫了大家来,过来给庆祝一下。
人家还说:“但是结婚这么大事,也不能掖着藏着不是?”
村里人哪里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于是乌央乌央地,一村子的人都到袁玉青家里来了。
看热闹说贺喜,还有一位妇人说:“昨天天黑前,我还真看见大河兄弟领着一个女人进村,只是咱们这也不好背后嚼舌头,现在倒好啦,原来这都是明面上的。”
袁玉青只好忙前忙后端茶水,装傻充愣地应付一下。
奶奶把杨三娘扯到里屋,让她别出来。
袁玉暖黑着脸都快哭出来了。
就这样,袁玉青姐弟三个人有了后娘,爹有了续娶的媳妇。
弟弟的床被挪到了奶奶屋,弟弟不高兴,还哭了一鼻子。
一天的时间,应付围观的、打探的,真心假意来道喜或者像大黑一样摇着兴奋的尾巴围着袁玉青姐弟三个问东问西的乡邻。
袁玉青给妹妹弟弟递了话,任谁来问不许随便答话,现在是,以后也是。
袁玉暖倒还好,知道事情的轻重,弟弟才五岁,能知道个啥。
袁玉暖就寸步不离地带着袁心明,坚决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
这一天,家里就没断过过来打探问东问西的人,好在姐弟三人口风很紧,袁大河沉默寡言,奶奶又是长辈,所以话语统一都是杨村里来的人递出去的,倒是出奇的一致。
三天后,家里终于没有人人来了。
一家人的生活才算恢复平静,可以在一起安安静静的吃完了早饭。
早饭后,奶奶拿出了旱烟袋锅子装烟。
这个旱烟袋锅子是爷爷留下来的,爷爷每年在菜地里会种烟叶,收获的时候,就把收起来的烟叶晒干收起来,挂在房梁下面,用的时候就拿出一些放在一个小布袋里。
布袋用的时间长了,已经看不出颜色了,上面还四四方方的补了一个补丁,补丁倒是很有意思,用红色棉线绣了一个“寿”字,是奶奶绣的,奶奶不识字,这是找别人要的花样子。
以前爷爷在的时候,把烟叶搓碎了装好,点着了火,使劲的吧嗒几口,然后递给奶奶也抽两口,奶奶烟瘾不大,也就抽两口,倒是爷爷,只要闲下来,就蹲在屋檐下或者院子里,或者田间地头抽烟。
袁玉青知道爹带后娘回来这件事伤到奶奶了,奶奶没有人可以商量,又不能怪爹,她想爷爷了。
袁玉青不知道怎么安慰奶奶。
现在,家里还听话的只有五岁的弟弟和大黑,连袁玉暖也是吃完饭,放下饭碗就端着衣服去河里洗衣服了,一刻都不想在家里多待着,眼不见心不烦。
弟弟在院里和大黑丢沙包玩,他把手里的沙包丢出去,大黑就跑过去用嘴巴把沙包叼回来,一小孩,一大黑狗,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游戏。
平时这个时候,只要家里没有活计,弟弟也会一早就跑出去玩了,不可能陪着大黑玩这么久,肯定是妹妹袁玉暖嘱咐弟弟带着大黑盯着杨三娘。
在一起生活几天了,袁玉暖愣是一句话都没和杨三娘说过。
杨家的活还没干完,还有一些家具的活要收尾,工钱还没有结算,所以爹再老实,这三个月的活也不能白干。
袁大河和往常一样,吃完饭就走了。
杨三娘没事干,她跟着袁玉青到厨房,张了张嘴巴,鼓足了勇气说:“玉青,我帮你洗碗吧喂猪吧?”
袁玉青迟疑了一下,抬起眼睛看了看杨三娘,低声说:“好。”
杨三娘挽起了衣袖,开始洗碗。
家里用不起白瓷碗,所有的碗都是黑陶的,并不是很结实,洗碗的时候也要非常的小心,不能摔了磕碰了,不然就会缺角掉块的,不好看,也不好用。
杨三娘洗碗倒是十分仔细。
袁玉青开始擦灶台,虽然家里烧秸秆柴火,烟灰很大,不过,她爱干净,也喜欢做事,家里虽然有些破旧,却是干净整洁的。
杨三娘认认真真把所有的碗筷都洗好了,控好水,放在碗架上。
“玉青,我在这个家,也不能吃闲饭,不能闲着,你看我还能帮点啥忙。”
袁玉青还没开口,就听到厨房门口传来袁玉暖的声音:“你要是真的不想吃闲饭,那就帮我爹把我爹这三个月的工钱给要回来。”
袁玉青呵斥:“暖儿。”
袁玉暖情绪激动地说:“姐,她娘家做得出那样丢人现眼的事,怎么她们杨家做得,咱们就说不得呢?”
在惠济河里,洗衣服的那些大娘嫂子,说话难听得很,她听不下去,衣服都没洗完,端着就回来了。
气的哭了一路。
什么时候遭过这个气啊。
杨三娘脸色变得很难看,她也哭了,流着眼泪说:“玉青,玉暖,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就一个儿子,去年病死了,生儿子的时候大出血,不能生了,丈夫买了一个小的能生养,就把我休了。”
杨三娘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我大哥怕媳妇,二嫂也不是一个善茬,我这也是走投无路了啊……”
袁玉青虽然已经猜的***不离十,但是,还是觉得憋屈:“所以,我爹的工钱是要不回来了?这三个月的活是白干了?”
杨三娘喃喃地说:“你爹是好人,我也是没办法了,我要是不跟着你爹,你爹的工钱也拿不到,我哥哥嫂子那样的人……”
袁玉暖站在厨房门口,咬牙切齿地说:“你哥哥嫂子就不是人,你们杨家做得就不是人事……”
奶奶突然发话:“暖儿,去晒衣服,活都干完了啊?”
袁玉暖只要去院里晒衣服。
袁玉青明白,今天这些话,估计昨天前天晚上,等自己和妹妹弟弟都睡着的时候,奶奶已经问出来了。
既然奶奶也没说什么,自己就更不能说什么了。
只是,她心疼自己的爹。
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活,一分钱也拿不到。
杨三娘真的如她自己所说,也是一个可怜人。
可是这个世道,谁不可怜。难道袁玉青姐弟三人不可怜?
弟弟生下来不到半岁,娘就生病死了,弟弟差点饿死;奶奶眼神不好,啥活都干不了,哪里也去不了;自己十六岁了不敢定亲;爹辛苦三个月起早贪黑的干活一分工钱拿不到……
她们家就不可怜吗?
天下可怜人多的是,哪有时间和精力可怜别人。
袁玉青把洗锅刷碗的水搅拌在猪食里,搬起来送到猪圈,开始打扫猪圈喂猪。
母猪已经怀崽了,再过一个月,就要生猪崽了,现在正是缺营养的时候,要喂养好,还要每天打扫两遍。
等天冷了,还要在猪圈上再加盖一层草毡子,地上多铺点软和的干草。
家里的羊也要牵出去放……
家里要干的活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那啥,杨姨,待会你跟我一起去河道上割草去吧,猪生崽,需要的干草多。”袁玉青清扫好猪圈,关了猪圈门,说道。
“好,我跟你一起去,我不怕干活,也不怕吃苦。”杨三娘说。
奶奶听到了,也没说啥,转身,扶着门框走进了屋里。
过了一会儿,奶奶丢了一句话出来:“青儿,今儿天气好,你把被子都拿出去晒晒,你的被子晒好后,就拿你自己屋去吧。”
袁玉青知道,奶奶这是接受了杨三娘,这是要让杨三娘今晚跟爹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