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傍晚,六点刚过。
津城老城区的德顺轩茶楼门口挂着褪色布帘,煤油灯在风里晃,光晕照出斑驳墙皮。
茶楼里人声嘈杂,拉车的、扛包的挤满桌子,说话带浓重天津味。
粗瓷碗里热茶冒白气,烟袋锅敲着桌角,谁也不看谁。
秦怀远二十六岁,穿藏青色中山装,衣角沾灰,右裤脚有道三寸裂口,走路时微微拖地。
他背着泛黄牛皮包,左手腕铜钱串轻响。
他是怀远斋古玩行少东家,十五岁随伯父留洋,如今刚回国。
表面是收古董的,实际为查父亲死因。
父亲当年死在风水局上,他不信鬼神,只信线索。
他下火车后首奔这茶楼,因伯父留信说“老地方有人等你”。
他不知道是谁,但知道这趟回来不会太平。
他进门时所有声音都低了一度。
没人抬头,可眼角都在扫他。
他不慌,笑着端起茶壶,给邻桌倒水。
劳驾借个火。
那汉子眯眼看他,没动。
秦怀远也不尴尬,从包里摸出毛笔,在桌上蘸茶水画了条线,又画个圈。
地图。
津城核心区,鬼市在西巷尽头。
他离目标不远。
汉子终于开口。
你是新来的?
话音带试探。
秦怀远咧嘴一笑。
吃了吗您内?
这茶够浓啊。
汉子哼了声,掏出火镰递过来。
秦怀远接了,点烟。
火光一闪,他看见对面角落坐着个老头。
老头穿灰布长衫,手拄紫檀拐杖,拐头刻八卦图。
他面前摆着铜钱六枚,正用枯手慢慢拨弄。
秦怀远第一眼就觉得这人是骗子。
江湖上混饭吃的,靠装神弄鬼骗几个铜板。
可那双眼睛不对劲。
浑浊却盯人,像能穿透衣服看到骨头。
他正想着,老头突然抬头。
这位爷,三日内必见血光。
声音沙哑,像锈铁刮过石板。
茶楼瞬间安静。
喝茶的停下,抽烟的掐灭,连打盹的都睁眼。
所有人低头,没人敢出声。
秦怀远心里一跳,手指立刻摸上鼻子。
铜钱串叮当响了一下,他马上攥住。
他笑出声。
老先生,您这算命送罗盘不?
我正缺个导航。
说着把牛皮包往桌上一放,故意露出半截罗盘边角。
黑壳木针,刻着二十八宿。
老头没反应。
只把铜钱收进袖子,低头喝茶。
秦怀远盯着他。
对方皮肤干皱,指甲发黄,袖口磨出毛边。
不像有钱人,也不像真有本事。
可刚才那句话——太准了。
他十五岁出国前,父亲最后一封信就写“血光将至”。
三天后,父亲死在海河堤坝的八卦阵里。
门外忽然起风。
门帘猛地掀起,冷气扑进来。
桌上茶碗晃,烛火一暗。
秦怀远立刻抬眼。
外头无云,树不动,哪来的风?
他手按包上,火折子己捏在掌心。
啪一声点燃,火苗跳起。
这天气,真得备个火。
他说话时看着老头。
老头脸色变了,迅速低头,手指在桌面轻敲三下,像在数什么。
秦怀远没动。
他知道有些术士靠声音辨凶吉,敲桌是测算时辰。
他缓缓坐下,火折子吹灭,塞回包里。
铜钱串压在腿下,不让它再响。
老头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拄拐离开。
经过他身边时脚步没停,也没回头。
秦怀远没拦。
这种人不能逼问。
越问越假,越急越露怯。
他要等。
等对方松口,等线索自己浮出来。
老头走后,茶楼慢慢恢复声响。
有人讲昨夜码头怪事,有人说哪家孩子发烧不退。
秦怀远听着,一边撕饼吃。
饼凉了,咬起来费牙。
他右手撑桌,右腿旧伤隐隐作痛。
那是夜探鬼市被机关划的,三年前的事。
他吃完最后一口,把碎渣扫进掌心,扔进痰盂。
窗外天全黑了。
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一下,两下。
六更到。
他坐在角落,背包放在腿边。
茶碗空了,没再添。
脑子里反复转那西个字:血光之灾。
他不信鬼。
可父亲死前也说不信,结果呢?
他摸了摸鼻子,低声嘟囔。
您猜怎么着……这津城,还是老味道,就是邪性多了。
他没走。
继续坐着。
等“老地方”的人出现。
茶楼外,夜更深了。
街角暗处,一双眼睛缩回帽檐下。
片刻后,一个穿靛蓝粗布长衫的男人走进来。
鼻梁上架断腿眼镜,怀里揣相机。
他叫老烟袋,是《津门日报》的记者。
他一眼看见秦怀远,没打招呼,只在隔两桌的位置坐下。
秦怀远察觉了。
但他不动声色。
他知道有些人会自己开口。
只要他坐在这儿,消息就会找上门。
他端起茶碗,假装喝茶。
其实盯着窗上映出的人影。
老烟袋坐了十分钟,起身走了。
临走前,一张纸条落在桌底。
秦怀远没捡。
等伙计擦桌时才用脚踩住,鞋尖一勾,滑进裤兜。
他依旧坐着。
外面梆子声又响。
七更。
他离鬼市近。
子时行动正好。
现在,只差一个引路人。
他低头看表。
指针指向八点十七分。
时间还早。
他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
梦里全是海河的水声,还有父亲最后喊的那句话——别信天象,信脚下的路。
他睁开眼。
灯昏,人静,茶凉。
但他没动。
他知道,今晚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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