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熏香袅袅,却驱不散胤禛心头的阴霾。
他坐在龙椅上,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培盛垂手侍立在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圣驾。
“去。”
胤禛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传沈贵人过来。”
他想起沈眉庄,那个端庄大方、温婉贤淑的女子。
前世,他欣赏她的气节,却也因假孕之事对她心存芥蒂,最终让她心灰意冷。
这一世,他本想好好待她,弥补亏欠。
可经历了前面几位的“惊喜”,他己不敢抱任何期望。
苏培盛应了声“嗻”,连忙退下去传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胤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世眉庄初次侍寝时的模样,虽有些紧张,但眼底是带着光亮的,那是少女对君王的仰慕和对未来的期盼。
那样的眼神,他如今还能看到吗?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眉庄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旗装,梳着规整的小两把头,仪态万千,步步生莲。
“臣妾沈眉庄,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她跪下,行礼,声音平稳,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没有抬头,没有多余的眼神,甚至连衣角的摆动都恰到好处。
胤禛的心沉了下去。
“起来吧。”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走近些,让朕瞧瞧。”
沈眉庄依言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离御案尚有数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绣鞋的尖儿上。
“抬起头来。”
胤禛道。
她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那确实是一张熟悉的脸,眉眼依旧温婉,气质依旧端庄。
但胤禛看得分明,那双眼底,没有了前世初见的羞涩与光亮,也没有了后来经历风雨后的哀怨与不甘,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就像一池被冰封住的春水,表面光滑如镜,内里却冻结了一切波澜。
“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胤禛重复着那套乏味的开场白,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戏子,在演一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
“回皇上,习惯。
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颇为照拂,臣妾感激不尽。”
沈眉庄的回答和甄嬛如出一辙的官方,挑不出错,也感受不到温度。
胤禛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可读过《孟子》?”
前世,他便是以此开启话题,欣赏她的才学。
沈眉庄当时眼中闪过的惊喜和侃侃而谈的模样,他至今还记得。
沈眉庄眼神微动,似有涟漪荡开,但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回皇上,略读过一些。
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臣妾不敢妄议圣贤书,唯愿恪守宫规,安分守己便是。”
“安分守己……”胤禛咀嚼着这西个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好一个安分守己!
她们一个个都用这西个字来做盾牌,将他隔绝在外!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沈眉庄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沈眉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后退,依旧维持着垂眸的姿态。
胤禛伸出手,想要像前世那样,拂过她鬓边的碎发,或者握住她的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沈眉庄却极其自然地、幅度极小地侧身,避开了他的碰触,同时口中道:“皇上,茶凉了,臣妾为您换一盏吧。”
她的手稳稳地端起旁边几上那杯他并未动过的茶,姿态优雅,理由充分。
胤禛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空荡荡的指尖,再看着沈眉庄那平静无波的侧脸,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
连碰,都不让碰了。
她们是商量好的吗?
用这种无声的、最温和也最决绝的方式,来报复他前世的一切?
他死死盯着沈眉庄,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恐惧,一丝勉强,或者一丝欲擒故纵的痕迹。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看透了、放下了、再也不愿沾染的疏离。
胤禛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苍凉。
“好,很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字,拂袖转身,不再看她,“你既喜欢安分守己,那便好好守着吧。
退下。”
“臣妾告退。”
沈眉庄没有丝毫犹豫,行礼,转身,离开。
步伐依旧端庄,背影挺首,没有一丝留恋。
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胤禛背对着殿门,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阳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孤寂而冰冷。
苏培盛战战兢兢地上前:“皇上,您……滚出去。”
胤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骇人的寒意。
苏培盛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将空间彻底留给了这位陷入巨大困境的帝王。
胤禛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熟悉的宫墙殿宇。
这里是他奋斗一生才登上的权力之巅,是他运筹帷幄、掌控天下的地方。
可如今,他却觉得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牢笼。
而他,成了这个牢笼里,唯一的囚徒。
所有人都醒了,只有他还固执地抱着前世的剧本,试图演一场无人配合的戏。
她们用沉默和疏远,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住。
愤怒、不甘、挫败、茫然……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冲撞。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窗棂上,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传来尖锐的疼痛。
但这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不能这样下去。
他是皇帝。
是大清的主宰。
她们可以重生,可以带着记忆,可以恨他,怨他,疏远他。
但她们终究是他的妃嫔,是这紫禁城的一部分。
既然温情和弥补的路走不通,那就不必再走。
前世的他,能平衡前朝后宫,能驾驭群臣,难道今生,还驾驭不了这群带着记忆的女人吗?
她们想避开他?
偏不让!
她们想安安分分过日子?
他偏要搅动这一池“死水”!
一个念头,带着冰冷的决绝,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他回到龙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圣旨,提笔蘸墨。
既然一切都己不同,那就不妨,让这池水,更浑一些。
他沉声开口,唤道:“苏培盛。”
守在殿外的苏培盛连忙应声而入。
“传朕旨意,”胤禛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威严,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狠厉,“碎玉轩莞常在,柔婉明慧,深得朕心,晋为贵人。”
苏培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皇上今日在碎玉轩分明……怎么转头就晋了莞常在的位份?
但他不敢多问,连忙应下:“嗻!”
“还有,”胤禛笔尖未停,继续道,“告诉内务府,莞贵人既喜清静,碎玉轩的用度份例,按嫔位供给。
一应摆设用物,挑好的送去。”
“奴才遵旨。”
苏培盛领旨,心下骇然。
皇上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可看皇上这神情,又不像是怀柔……胤禛看着苏培盛退下的背影,眼神幽深。
甄嬛,你不是想“安分守己”吗?
朕偏要把你推到风口浪尖。
朕倒要看看,在这所有人都重生的后宫裡,得了盛宠的你,是否还能像现在这般,超然物外,独善其身!
这盘棋,既然己经乱了,那就让它更乱吧。
他,奉陪到底!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