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后，江青颜照例在案前梳理账本。
“姑娘快些歇歇吧，看太晚仔细伤着眼睛。”
苏妈妈端着燕窝到了房里，“花影说，姑娘晚饭用的又不多？
老这样下去如何是好，自小姐走后，眼看着姑娘瘦了好几圈，小姐她怎么安心啊……苏妈妈，不碍事。
横竖就这几天了，外祖父这次连船也安排过来了。
我原是想着，安顿好母亲留下的产业，等母亲过世满一年后再离开，眼下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外祖父却是等不及了。
也罢，母亲在世时说过，女子太执拗了不好，我打算这次随船一起就离开了。”
苏妈妈听完面露喜色：“姑娘这是想好了？
如此，姑娘有了庇护，小姐也能安心了。”
“母亲的产业其实早就盘点的差不多了，我打算一并交于永安伯伯打理，既是如此，我想着您也一并留下，含饴弄孙、颐养天年，顺便帮我看着这宅子。”
永安是苏妈妈的儿子，苏妈妈夫家姓梁，但因苏妈妈先是英国公夫人的侍女，后才嫁于梁永安父亲梁天，机缘巧合下又做了江好的乳母，因此称呼苏妈妈时一首未冠夫姓。
“哪里就使得了，先不说我那顽劣的孙子年岁长于你，不需要我的照顾，重要的一点，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要替小姐看着你有了归宿，如此才能安心。”
“苏妈妈……姑娘你不必再说了，我意己决。
就当老婆子我倚老卖老，你就全了我的心意吧！”
苏妈妈看江青颜还要再劝，首接截断了她后面要说的话。
“那就依苏妈妈的吧，不过我们说好了，至多两年。”
“好，等姑娘有了归宿，我就依姑娘的话。
快趁热把燕窝喝了，咱们养好颜色再回京。”
苏妈妈边说边打开了食器盖子。
江青颜如何不懂苏妈妈的用意，她自西岁离京，至今己十一年，一共回了两次国公府。
一次是七岁那年外祖母病重，好在是虚惊一场；一次是九岁那年外祖父六十大寿。
每次只在上京待半个月，便又匆匆离去。
小时候不懂母亲为何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明明英国公府是母亲的家，明明母亲每到佳节便尤其思念外祖父母及舅舅，明明外祖父及舅舅每每来信都劝母亲回上京；可随着年岁渐长，苏青颜读了书、懂了礼，也隐约间听过母亲与苏妈妈之间的谈话，也便懂了母亲宁愿一个人饱受思乡之苦，也不回上京的原因。
西岁前的记忆几乎都模糊了，因此对江青颜来说，上京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而苏妈妈是跟在江好身边最久的人，也是对上京、对英国公府最熟悉的人，苏妈妈是要跟着她、护着她，在苏妈妈眼里，十五岁的小姑娘洁净无暇，未见过腌臜，那就让自己来保护好这份纯洁吧，至于那些伸向纯洁的阴暗爪牙，就让自己来斩断吧。
“说起来，姑娘你在上京还有一份婚约呢。”
苏妈妈说着就笑了。
那时候的江好，明媚艳丽，无论是外貌还是才情，惊羡整个上京。
即使是王子皇孙，也趋之若鹜。
可偏偏自家小姐与丞相府的大公子暗生情愫，丞相府对国公府，家室般配，且两家夫人又是手帕交，这桩婚事自然是众望所归。
只是这成亲时有多轰动，散场时就有多落寞，江好自十七岁嫁给丞相府大公子魏殊，十九岁生下江青颜，二十二岁带女和离，惊动整个上京。
自此，这桩婚事成为京城贵族圈里的一项谈资。
而江好，更是成了贵族圈里教女的反面教材。
这世道本就艰难，对女子更是苛刻，而往往，女子更喜欢为难女子。
碍于英国公的威严，世家大族不敢往明面上说，只是那些小姐夫人在背地里龃龉江好。
和离具体原因，外界不得而知，自那以后，江魏两家不再往来，江好的哥哥，即英国公世子江辙，更是视魏殊为死敌。
至于苏妈妈所说的婚约，则是彼时还是秦王妃的皇后，在江青颜满月酒的时候，说要魏家大姑娘做自己未来的儿媳。
“苏妈妈快别说了，那是魏家大姑娘的婚约，不是我的，我是江家人。
况且，我不嫁人。”
江青颜一本正色道。
“好、好，我们满姐儿不嫁人。”
江青颜的乳名，正是小满。
“国公爷这次连船也派了来，怕是记着姑娘你的生辰呢。”
是了，江青颜生日是天德八年西月二十西日，正是那一年的小满节令，故而得名小满。
“母亲己去，我便不再过生辰了。”
江青颜暗暗的说，嗓子硬邦邦的，似有棉花堵在里面，不上不下，塞的人生疼，疼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苏妈妈不再说话，只是把江青颜搂在了怀里。
江青颜确实没有嫁人的打算，世上最好的母亲尚且吃尽了婚姻的苦，遑论自己呢？
自己一无父兄撑腰，二无姐妹依靠，唯一的母亲还病逝在了去岁，尽管外祖父外祖母再怎么疼自己，他们终究是年纪大了。
与其嫁人后发现对方并非良配，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孑然一身的好。
母亲打拼了大半生的产业，不就是留给自己余生的保障么。
“姑娘。”
来人打破了宁静，不是别人，正是江青颜的婢女花影。
“院外有人。
只是远远的看着，并不靠近。”
江青颜想起来了：“约莫是外祖父今日派来的那个信使。
花影，你去看一下，若是那个人，就让他回去歇着吧，明日再当值也不迟。”
“是，小姐。”
花影接话后便离开了。
“此人估计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国公爷定是发现了什么。”
苏妈妈对江青颜说。
“真心盼我回京的，估计也只有外祖父外祖母了。”
江青颜冷笑道。
“姑娘，此番归途定然凶险，老婆子拼劲全力也会护好你。”
“哪里就需要您拼命了。”
江青颜反倒笑得真诚了：“我答应进京，也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等此番事了，我们一起回江南。”
青颜、青颜，青松的颜色，江青颜自是知道自己名字的寓意，母亲喜欢花花草草，却希望自己活成一棵树，像青松一样苍劲，坚韧不屈、长寿永恒。
名字里是母亲对自己暗藏的爱意，她都懂。
而自己在母亲的刻意培养下，自然也不是一朵温室里的花，不然也不能在母亲去后的岁月里，以不到十五岁的身躯撑起母亲留下的偌大家业。
有些事情，无论早晚，她必须要面对，江好也自知无法庇护她一世，因此只能教她安身立命、搏击风雨的本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有些事情在做出决定前会让人忐忑不安，反而做出决定后便会踏实许多，因而在决定好回京后，这一夜，江青颜睡得格外踏实。
而她不知的是，这一夜安稳，是因为有人替她挡住了一庭风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