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老街最后一点声息也吞噬殆尽。
搜寻的人群早己散去，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更深的无能为力。
警察在完成初步勘察和询问后也暂时撤离，只留下“保持通讯畅通，一有消息立刻通知”的承诺，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沉重压抑。
林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比往常黯淡了许多，像是主人家己然破碎的希望。
偶尔，有压抑不住的、嘶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如同受伤的夜鸟哀鸣，撕扯着这寂静的夜，也撕扯着每一个尚未入睡的邻居的心。
没有人再去安慰，因为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种失去骨肉的切肤之痛，非亲身经历者，无法体会万一。
陈观回到了他那间位于老街临街二楼的老旧公寓。
房间极其简陋，一桌一椅一板床，墙面斑驳，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旧石灰，唯一的电器是一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和一台早己淘汰的、带着天线的老式收音机。
这里没有现代生活的痕迹，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甚至没有独立的卫生间，一切都维持着几十年前的模样，与他表现出来的“落魄青年”身份倒是吻合。
他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窗，夏夜微热的、混杂着尘埃与远处烧烤摊油烟味的风涌了进来。
楼下，老街沉浸在悲伤与不安中早早睡去，只有几盏残破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而更远处，越过这片低矮老旧的城区，城市的中心地带依旧是一片璀璨的不夜天，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光影交织出一片虚假的繁荣。
那里的喧嚣与欢乐，与一条小巷里发生的悲剧，仿佛存在于两个平行的世界，互不相干。
陈观静静地立在窗前，身形挺拔，不再有白日里那刻意伪装的慵懒。
他的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景，神识再次急速往外扩张，首至方圆千里尽显识海中。
片刻之后，他陷入了沉默。
千年岁月，宛如指尖流沙般悄然流逝。
他目睹过王朝初建时的万象更新，亦见证过末日降临之际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
他见识过朱门之内酒池肉林的奢靡，也看到过路旁冻死之骨无人收殓的凄凉。
他经历过战争，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血肉横飞，热兵器时代的大地上焦土千里。
在宏大的叙事面前，人命渺小如蝼蚁，卑微似尘土。
他曾以为，随着所谓的文明演进，律法逐渐完善，道德被一再提倡，那些针对最无辜、最弱小者的、最底线的残忍与污秽，总会有所收敛，总会被约束在更阴暗的角落。
现在看来，是他想当然了。
阳光照射得越猛烈，阴影便藏得越深，也越发肮脏。
它们并未消失，只是进化了。
脱下了古代简单粗暴的血腥外衣，换上了现代文明精心编织的伪装。
它们利用科技的便利，利用规则的漏洞，利用人性的贪婪与冷漠，在某些光鲜亮丽的帷幕之后，在某些不为人知的网络深处，更加高效、更加隐蔽、也更加肆无忌惮地滋生、蔓延。
将活生生的人，当作可以交易、可以消耗、可以随意处置的“货物”。
为了利益，可以视人命如草芥。
为了某些扭曲的欲望，可以心安理得地践踏世间最纯粹的童真。
他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手掌。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傍晚时分，他“看”到老林手上那黏腻糖浆的触感，以及更早一些，那小女孩举着糖兔子，脸上绽放的、比夏花还要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是他决定在这红尘中度过最后三百年时，想要收藏的风景之一。
是这冰冷、麻木的漫长时光里，偶尔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微弱的暖意。
“三百年……”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一种看尽世事沧桑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寂寥。
这寿元，对于朝生暮死的蜉蝣而言是永恒，对于他而言，却不过是生命尽头清晰可见的终点线。
他本想慢些走，细细品味这最后一程的人间滋味，如同品鉴一杯注定要冷却的茶，首至茶凉人散，道消身殒。
可偏偏，这污秽不堪的人间，连这点最后的、卑微的愿望，都不肯满足他。
偏偏，要将他眼前这最后一点想要守护的、微弱却干净的光，无情地、粗暴地掐灭。
一丝极其细微，却又仿佛能牵动整个空间基底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悄然散开。
窗外的霓虹光影似乎发生了肉眼难以察觉的扭曲，楼下偶尔传来的夜归人的脚步声、远处马路上的车流声，骤然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房间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种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意”，开始在这方寸之地凝聚、盘旋。
这不是凡俗的愤怒，不是侠客的义愤，甚至不是神明对信徒被冒犯的愠怒。
这是一种更古老、更原始、更接近于“规则”本身的情感。
如同沉睡于九天之上的巨龙，被脚下泥潭里虫豸的喧嚣与恶臭惊扰了安眠。
如同行走于人间的过客，原本不想理会路边的污秽，但那污秽却主动沾染了他的衣角。
这杀意，纯粹，冰冷，不含丝毫杂质，不掺杂任何个人恩怨，却因此更显绝对，更显恐怖。
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或者说，是重新确认他行事的原则：只诛首恶，铲除根源。
将这藏污纳垢的网络，连根拔起，使其彻底断绝。
他无意挑战整个现代社会的秩序，只要那秩序不来妨碍他。
但，若遇阻……若有权贵试图以权势压人？
若有富豪试图以金钱开道？
若有组织试图以严密的安保和现代科技构筑壁垒？
若有国家机器中的个别存在，试图为了“稳定”或别的什么可笑理由，来与他周旋？
那么……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不过，这人间，早己无神。
这世间，也早没了真佛。
唯有他，陈观。
当世最后一位化神。
亦是此刻，悬于这污秽尘世之上，唯一的……天罚之剑。
他目光低垂，再次望向窗外那璀璨而冷漠的城市灯火，眼神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
谁也没想到，连五胡乱华都没有插手的化神级强者，晚年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女孩选择出山。
（第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