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
这个词在林渊的意识中反复回荡,每一次碰撞都激荡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波澜。
那不再是天文图册上精美的照片,不是透过望远镜看到的遥远光点,更不是“广寒宫”工程所要奔赴的目标。
它此刻就悬在那里,巨大、静谧、真实得令人窒息,散发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母体般的蔚蓝光辉。
他曾是那片蓝色的一部分。
呼吸着它的空气,感受着它的温度,承载着它的重力。
他曾用双脚坚实踩踏着它的土地,用双手去触摸、去改造、去探索。
他曾是“广寒宫”计划的一员,梦想着将人类的足迹延伸到这片荒芜的灰色世界。
而现在,梦想以一种最荒谬、最残酷的方式实现了。
他来到了月球。
但不是以工程师的身份,不是以探索者的姿态,甚至不是以一个完整的、活着的“人”的形式。
他只是一个视角。
一个没有质量,没有形体,没有归属的……观测点。
“我非我。”
这个认知带着冰冷的寒意,渗透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他失去了作为“林渊”这个物理实体的一切。
没有手去触摸脚下这片细腻的月尘,没有肺去呼吸(尽管这里也没有空气),没有耳朵去聆听这绝对的寂静,甚至没有声带去发出一声呐喊,来打破这凝固了亿万年的死寂。
他尝试着“移动”。
没有肌肉收缩,没有神经信号传递,仅仅是一个“想要去那里”的念头升起。
下一刻,他悬浮的“视角”便如同不受任何物理法则约束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去,掠过一片平坦的、覆盖着细腻尘埃的“月海”。
速度似乎可以由意念控制。
他加快“念头”,视角便急速前掠,下方的灰色地貌拉成模糊的线条;他放慢“念头”,移动便趋于缓和,能清晰地看到月壤上微小的起伏和陨石撞击留下的坑洞。
这种移动方式超越了任何己知的交通工具,自由得令人心悸,也空虚得令人发狂。
他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像一粒迷失在灰色沙漠中的尘埃。
他经过巨大的环形山,其边缘陡峭,坑底深邃,仿佛巨神用指尖在月球表面随意戳出的印记。
他掠过蜿蜒的峡谷,其规模远超地球上的任何峡谷,如同星球表面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
一切都是灰色的,白色的,或黑白分明的。
没有过渡的色彩,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永恒不变的、几何状的荒凉。
太阳在漆黑的天幕上燃烧,发出刺眼而毫无温度的白光,将物体的影子投射得清晰、锐利、如同刀刻。
星星不再闪烁,它们只是一个个明亮而冰冷的光点,密密麻麻地镶嵌在纯黑的天鹅绒幕布上。
绝对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之前虚无中的“无”更让人难以忍受。
因为在虚无中,连“声音”这个概念都不存在。
而在这里,声音应该存在!
物体的碰撞,脚步的移动,甚至是自身血液流动的声音……但什么都没有。
物理声音传播需要介质,而月球表面近乎真空。
他仿佛置身于一幅巨大无比、细节丰富却完全静默的全景画中,而他自己,也是这幅画里一个无形的、沉默的组成部分。
孤独感如同这里的严寒,无孔不入,渗透灵魂。
他曾以为车祸后意识漂浮在虚无中是极限的孤独,但现在他明白了,那只是前奏。
真正的孤独,是让你“看”到一个熟悉的世界——那个你出生、成长、奋斗的蓝色家园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你却永远无法回归,甚至连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都做不到。
是让你置身于一个人类梦想了千百年才抵达的星球,却只能用一种非人的、幽灵般的方式存在。
他“来到”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区域。
这里的地貌与他记忆中看过的月球资料逐渐重合。
“静海。”
他意识中浮现出这个名字。
人类首次载人登月的着陆点。
然后,他“看”到了它。
那面标志性的、星条旗图案的金属旗帜。
它静静地插在月壤中,因为缺乏空气,旗帜本身并未飘扬,依旧保持着宇航员松手时的褶皱状态。
在它旁边,散落着一些其他的仪器底座和遗留物,包括一个登月舱的下半部分“鹰号”的底座,它们在数十万年的时光里(不,按照地球时间,只是五十多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蒙上了一层均匀的、细腻的灰色月尘。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混杂着巨大的荒谬和悲凉,涌上心头。
这是人类航天史的丰碑,是勇气与智慧的象征。
他曾无数次在资料、纪录片中看到它的影像,内心充满敬仰与向往。
而此刻,他亲眼“见”到了它,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面旗帜,去感受那冰冷的金属质感,去拂开上面的尘埃,就像完成一个跨越时空的、朝圣般的仪式。
他凝聚起全部的意念,想象着自己有一只手臂,有五指,缓缓地、带着无比的郑重,伸向那面旗帜。
他的“视角”聚焦在旗帜上。
意念中,他的“手”己经触碰到了那坚硬的旗杆。
但现实中,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触感反馈,没有阻力,没有冰冷的温度。
他的意念穿透了旗杆,如同穿透一片虚无。
他不甘心,再次尝试,将意念更加强烈地集中,试图去“推动”旗杆旁边一小块突起的岩石。
集中,再集中!
意念如同无形的光束,死死锁定那块岩石。
动了!
他仿佛“感觉”到岩石微微动了一下!
但下一刻,当他仔细“看去”,那块岩石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地,连一毫米都未曾移动。
刚才的“感觉”,更像是极度渴望之下产生的幻觉。
彻底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连一颗沙粒都无法移动。
他存在于这里,却又与这里的一切隔绝。
他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一个被永久禁锢在玻璃罩后的幽灵,只能看,只能想,却永远无法干涉,无法触碰。
他“站”在旗帜前,凝视着那面代表人类征服精神的旗帜,也凝视着旗帜后方,那颗美丽而遥远的蓝色星球。
家园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他是什么?
一个意识?
一段残魂?
一个量子态的纠缠现象?
还是某种未知维度投射的阴影?
“林渊”还存在吗?
如果存在,是以什么形式?
如果不存在,那么这个正在思考、正在痛苦、正在回忆的“我”,又是什么?
我是谁?
这个哲学上的终极问题,在此刻变成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拷问。
他“抬起头”,望向月球地平线的方向,那里是太阳无法照亮的、永恒的黑暗面。
据说,那里隐藏着月球更多的秘密。
而也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但与他之前感受到的引导波动同源的能量“流”,似乎正从那个方向的深处,隐隐约约地传来。
它比静海区域的能量流更加隐晦,更加古老,也更加……沉重。
仿佛在那里,沉睡着某种亘古的秘密。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