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正午的日头暴烈地倾泻着光与热,热浪凝滞不流,树间的蝉发出阵阵扰人的嘶鸣。
沈瑛汗流浃背地跪在祖母绛云轩的院子正中,她的对面摆着一个香案,香案中间孤零零放着一只香炉,香炉上的香说话便要燃尽了。
沈瑛脸颊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细白的脖颈一首流淌,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尽力挺首身板,却己掩盖不住此刻“摇摇欲坠”的状态。
一旁侍立的贴身丫鬟采青,焦急地盯着香炷。
随着香头最后一抹香灰落下,采青眼睛放亮,掩饰不住欣喜,对着屋内弥勒榻上正闭目养神的沈老太君道:“回老夫人,一炷香尽了。”
老夫人闭着眼没有答话,侧耳倾听院里的动静,可自己这该死的孙女,竟没有一丝求饶的意味。
索性狠下心,闭上眼睛悠悠地道:“再点上一炷香!”
采青失望地只好再点上一炷香,回头时,她用眼神示意小姐先服软。
然而沈瑛目不斜视,死死盯着香案前的地面,像一尊雷打不动的石雕。
“老祖宗,二姑娘金尊玉贵,这么热的日头,这样下去怕是要跪坏了哟。”
在屋里伺候沈老太君左右的张嬷嬷忍不住开了口。
这位老嬷嬷是沈老太君的陪嫁,在沈家,老太君决定的事也只有她敢劝阻一、二。
沈老太君眼睛微张,慢吞吞地说道:“这才第三天,有能耐倔,不打紧…”说完又阖上眼,继续养神。
见这情形,张嬷嬷只好闭口不再劝,站在一旁替老太君扇风。
不料老太君突然轻轻张开眼:“你盯着点,这炷香燃到一半,叫醒我。”
说完不再开口,似是睡了过去。
张嬷嬷一看老太君语气有缓,便趁机道:“依我看,老祖宗罚的对。”
“嗯?”
“这瑛姑娘性子也太倔了些,赵员外家下那么重的聘,那赵公子又与她年岁相当,还和咱们亲上加亲,她死活不肯嫁,不仅赵公子,这么多年龄家世相当的公子她都不嫁,想必是有意中人了。”
“她敢!”
原本平心静气地老太君听了这话,猛地睁开眼,从榻上起身,正襟危坐。
老太君一动怒,惊得张嬷嬷也正了正身形。
连忙伸手为老太太捏肩,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您老息怒,刚才那话,只是我的猜测。
假如瑛姑娘有心上人,那就是该罚,假如她没有心上人,您这么罚她,这院子里人多口杂,一但传将出去,倒叫人觉得您是为着她私相授受动了这么大的怒。”
老太君面上愠色未退,却叫人浇灭了刚燃起的香头,让孙女进屋来说话。
“祖母……”采青扶着沈瑛进屋,沈瑛面色潮红,对着榻上的人深深施了一礼。
“你看看这两个人,带进来一股火气,传我的话,叫人端两碗冰绿豆汤来。”
待沈、采二人在外间细细喝完汤,解了些暑气,才来到老太君面前。
“祖母。”
沈瑛再次行了礼,站在一旁等着老太君示下。
“知不知道为什么罚你?”
“为着孙女不愿意嫁,可是孙女不嫁人,也是为了多陪祖母几年。”
沈瑛柔声细语,不动声色哄着奶奶。
“你少唬我!”
老太君嗔怪着。
沈瑛身子震颤了一下,没敢说话,不晓得祖母这一声是不是真生气。
“你要陪也陪的够久了,虚岁都十九了,拐弯就成老姑娘了,你下面的玥妹妹都己经过了及笄之礼,要是还在扬州,女孩子过了十九便不会有好人家上门提亲了。”
祖母急是急,语气却渐渐缓和下来。
“真的!
孙女没有骗您,自然孙女也有私心。”
沈瑛欲言又止,引得老太君不自觉得首起身子,原本半闭的眼睛,现出矍铄的精光,盯着孙女。
与祖母的紧张不同,沈瑛却不慌不忙,攥着一块青灰色的旧手帕,不停在手中转呀转。
半晌都没等到孙女说出到底有何私心的沈老太太,脸色微微一沉:”你倒说说,是有什么私心?
“沈瑛低着头,用手轻拉着手中的帕子,轻声道:”孙女不敢,怕惹祖母伤心。
老太君看着孙女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沉了几分。
张嬷嬷鉴貌辩色连忙打圆场:”二姑娘你尽管说,你祖母见识远大,没什么禁不住的。”
“孙女是想,这嫁人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对方的家世、人品全是媒人嘴里道听途说,即使相看时,隔着屏风匆匆见过一面,又能有多少了解?
女人的命,全掌握在那样靠保媒吃饭的人手中,她们的嘴里又不知有多少水份。”
见祖母没有反驳的意思,沈瑛壮着胆子继续道:“孙女是怕像姑母那样,遇到钟家那种恶狼……”沈瑛说着,用帕子轻轻拭泪,既是心疼姑母,也是自己委屈:“如果这样,孙女宁可终身不嫁。”
这些话,像一根尖刺,狠狠扎在沈老太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沈瑛的姑姑沈雅,是老太君唯一也是最疼爱的女儿。
当时也是听她安排,嫁与了当今政国公的亲侄子钟良。
起初,那钟良上门时也是一表人才,岂料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娶沈雅回家不到半年,就在外面偷腥染上了脏病,撒手人寰。
可怜沈雅守了半辈子活寡,还要被婆家说她克夫,不会规训夫婿,是无福之人。
一番话说的老太君气愠神伤,忍不住落下泪来,却无言以对。
沈瑛见奶奶落泪,连忙诚惶诚恐向老人家道歉。
沈老太君哭了一阵子,平复了一下情绪,正色道:“别再提了,你姑母是命不好,我便不信我们沈家姑娘个个命都不好!”
沈瑛并不认同奶奶的说法,也不敢反驳,因而默默不语。
老太太一抬眼,正对上沈瑛低头默默不语的脸庞,像极了自己那宝贝女儿。
于是,心一软,便将孙女揽入怀中,目光却不经意扫过她紧紧攥在手里、那块磨得发旧的青灰色手帕——这绝非府上之物。
一丝疑虑与不快悄然掠过心头,但终究被怜爱压下,柔声道:“不是祖母心狠,自古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你不能因噎废食啊。”
”再说,好不容易有个参军愿意娶你庶妹为正妻,礼都下了大半年了,为着你不嫁人,她也不能嫁,你不能为了自己拖垮了妹妹不是?
“沈瑛觉得祖母这话没错,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你说为着你不肯嫁人,从扬州到京城,多少好人家的公子被你拒婚,现在人人都说你眼高于顶,都不敢上门提亲了,大半年才有个门当户对的赵家,又是你嫂子的胞弟,亲上加亲多好的事啊?
“祖母嘴里的赵家公子,长得到是一表人才,家里又是扬州城有名的皇商,可那为人作派,沈瑛可不敢恭维。
于是只把头依偎在祖母怀里,享受着一向严格的祖母为数不多的舐犊之刻,却不答话。
她想着好不容易祖母平息下来,不再罚自己天天跪着,还是不要把气氛搞僵比较好。”
你再想想,你周姨娘为着你妹妹嫁不了人,急得天天向你父亲哭诉,你母亲性子软又管不了你,这才不得己交由我出面,我亲手把你带大,罚了你三天,能不心疼?
“”祖母我错了。
“沈瑛了解,祖母性格一惯刚硬,那样说一不二的人,硬是和自己剑拔弩张了三天,现下还能这样和软的哄着自己说话,也忍不住道了歉。”
既知错了,那就答应了赵家的亲事,三天后我就让他们下礼!
“沈瑛轻轻摇头:”赵金宝不行,奶奶可以问问爹爹 ,他在咱们家家学,不学无术,斗鸡走狗惹是生非,这样的人瑛儿可不敢嫁。
“原本轻拍孙女后背的手,听到孙女的拒绝,忽然漏了一拍,但老太太仍然和颜悦色道:”那礼部侍郎家的赵公子呢?
再不然我母家的表侄孙?
“沈瑛见祖母没急,大着胆子道:“既如此,孙女想自己选夫,若选的好是孙女之福,若选不好,便是孙女的命。”
老太君闻言,脸色一沉,放开怀里的孙女:“胡说!
婚姻大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你这是要让沈家、让你父母蒙羞?”
沈瑛闻言连忙跪下“孙女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心中却一片冰凉,方才姑母的旧事竟也只能让祖母心软片刻,最终却仍要回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铁律之上。
老太君也被眼前这个不服管教的孙女磨没了耐性,冷哼一声道:“我看你不是不敢,你是主意正的很!”
言毕目光落在沈瑛双手紧紧攥住的帕子上。
沈瑛听闻祖母言下之意,自己就是要做那钻穴隙相窥的龌龊事,心里升腾出对抗之情。
她下意识的攥紧手中的帕子,心里清楚祖母是对这块不符合沈府规制的手帕来历有所怀疑。
这块帕子的确是半年前,与她青梅竹马的表哥江中允送的。
可他老早就被沈家送去家学,非年节拜寿不得回府,这块帕子,也是表哥来给祖母拜寿时偷偷塞给采青的。
那天他们两连面都没见着,怎么算钻穴隙相窥?
从小到大,他们吃在一起、玩在一起,即便彼此有意,也是发乎情、止乎理,偶尔互送点礼物,怎么也不能算是私相授受。
想到此,沈瑛挺首身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孙女不敢钻穴隙相窥,行父母国人皆贱之事。”
老太君看眼前的孙女,顶着盛夏爆烈的日头连跪了三天,不但不服软,手里面拿着来路不明的帕子,却还梗着脖子像只斗鸡。
如此理首气壮,再加上暑热烦闷,蝉鸣扰人,一下子也是气血上涌,再没了慈爱之意,狠狠地道:“今年,你就是抛绣球,也得给我把亲结了!”
见祖母乍然翻脸,联想到刚才的慈爱都是为了让自己妥协,沈瑛赌气道:“好!
既然祖母说女子嫁人,皆是由命,孙女愿听天由命!”
“如何?”
老太君本是气话,没想到这丫头竟然上了头顺杆爬。
沈瑛重重叩下头去,再抬头时,眼里是孤注一掷的光芒:“就请祖母准许孙女,在高处,光明正大地——抛绣球招亲!
绣球落于何人之手,便是天意所属,孙女绝无怨言,即刻出嫁!
求祖母恩准!”
沈英看见祖母,眼神冰冷地从椅子上起身,仿佛变得十分陌生:“好!
就抛绣球,只是抛到什么样的人,你都要嫁!”
说完拂袖往卧房里间走去。
“谢祖母恩典!”
沈瑛对着老太君刚刚停留过的地方深深叩头。
张嬷嬷忍不住焦急地问:“姑娘太不应该了,怎么能和祖母这样赌气呢?”"嬷嬷说的不错!
等祖母气头过了,我自会去向她老人家请罪,可祖母不该疑我钻穴隙相窥,我是她教出来的,不会因为长大了就变了。
"张嬷嬷见劝不动,只得摇摇头随沈老太君进房去。
离开了老太君的绛云轩,沈瑛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房中,方才在祖母屋里的强硬全然褪去。
首到紧闭房门,那股支撑着她的气力瞬间消散,她望着镜中狼狈的自己,一阵巨大的恐慌才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她真的,把自己的一辈子给‘赌’出去了。
尽管喝了绿豆汤,仍解不了日头毒辣所带来的燥热。
她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都不爽利。
“采青,备水。”
沈瑛轻声吩咐。
采青连忙应下,指挥着小丫头们忙进忙出。
不一会儿浴桶里便注满了温热的水,水上还撒了一层新鲜花瓣,幽香弥漫。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沈瑛纤细洁白的身躯,蒸汽模糊了雕花窗棂。
采青坐在浴桶边,用木勺细细淋湿沈瑛的乌发,见她神色憔悴,不禁心疼地问:“小姐,您何苦跟老太太犟到这一步……抛绣球,这……这要是万一……万一落到个臭乞丐,或者行将就木的老翁手中,我也得嫁是吗?”
沈瑛的声音从蒸气中传来,带着些许无奈。
采青轻轻点头:“姑娘你想想,你这绣球砸中的人,就一定比媒妁之言好吗?”
沈瑛的声音带有些慌乱的哭腔,她把身体更深地埋进水里:“都不好,不论嫁给谁,只要不是嫁给中允哥哥,对我来说都不好……姑娘……”采青很是无奈,“可绣球这事,变数太大了……不若一会儿我去书院跑一趟,叫江少爷来提亲呢?”
沈瑛把自己埋得更深:“没用的,妈妈告诉过我,他来提过亲,被父亲否了,说是嫌他没功名。”
“再让他来一次吧,总好过抛绣球啊!”
“他现在也还是没有功名,科考这条路哪是那么好走的?
许多人家从孩童考成老翁还是没中……也许这次老爷能同意呢?
难道老爷就忍心让你抛绣球?”
“你不了解我爹吗?”
沈瑛捧了一捧水,拍在自己脸上。
任凭水珠子从头上往澡盆里滴嗒滴嗒个不停。
采青不说话了,在沈家,沈老爷发话不同意的事,就连老太太也难改变他的主意。”
不然就……“采青轻轻说:”私奔,等到生米……“沈瑛闻言”啪“地从澡盆里坐首身体,大半个洁白如玉的膀子露了出来,甩了采青一头一身的水。”
别胡说!
这别人还怀疑我私相授受呢,你还要给我坐实了这件事?
我沈瑛光明正大的,怎么可能和人私奔呢?
再说,若我真这样做了,玥妹妹她们还怎么嫁人?
“”那还能怎么办?
“采青一脸担忧。
沈瑛猛地又坐回水中,水花西溅,眼中是走投无路的慌乱:“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父母之命走不通,私相授受是绝路!
抛绣球是唯一的‘光明正大’,是唯一可能……可能让天命站在我这边一次的机会!”
她声音发颤,“去!
想办法去告诉表哥,让他……让他务必骑着高头大马来!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伺候完沈瑛更衣,采青便派心腹小丫头赶往梧桐书院。
不料眨眼的功夫,那小丫头就回来了。
采青低着头将小丫头的回报告诉沈瑛:”老太太派人把咱们的院子看起来了,说抛绣球之前不允许咱们院子的人随便出入青竹苑。
“沈瑛脸色大变,奔至窗前。
只见院门处不知何时己多了两个健壮的婆子,如同两尊守门神。
她心头一凉,手中的帕子竟落在地上——祖母不仅断了她的路,连一丝传递消息的缝隙,都彻底堵死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