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公司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粘稠而沉闷。
“电梯镜魔”的传言如同病毒般在内部通讯软件和茶水间的窃窃私语中扩散。
那个昏迷员工的工位空着，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着每一个加过班、乘过那部电梯的人的神经。
有人开始宁愿爬十几层楼梯，也不敢再在深夜独自踏入那部镜面轿厢。
陆见微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坐到工位前，感觉周围同事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他昨晚几乎没睡，一闭眼就是镜中那个低着头的蓝色工装身影，以及它跟着那名毫无察觉的员工消失在车库黑暗中的画面。
一种无形的压力攫住了他，那是一种“看见了”却“不能管”、“不该管”，但又无法彻底视而不见的煎熬。
他用力掐了掐虎口，试图用疼痛驱散脑中的杂念，告诉自己：“不关你的事，忘了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上午十点，他被项目经理李强叫进了办公室。
李强是个典型的中年职场油条，头顶微秃，肚子微凸，脸上总是挂着看似和蔼实则精明的笑容。
“见微啊，坐，坐。”
李强热情地招呼他，顺手关上了玻璃隔断的百叶窗，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有个事，得麻烦你一下。”
陆见微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李强把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他，上面是一个色彩斑斓、动效浮夸的APP开屏界面设计稿。
“就是咱们正在攻坚的‘星耀生活’APP，你知道的，甲方那个张总，嗯……比较信这个。”
他搓着手，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你懂的”的表情，“他私下提了句，希望开屏界面能兼顾一下……那个，风水运势，讨个好彩头。
你看，你是咱们公司的设计骨干，又……呃，听说懂点这方面的事？”
陆见微的胃部一阵抽搐。
他懂？
他宁愿自己不懂。
那些从小被迫刻进骨子里的知识，那些爷爷拿着戒尺逼他背诵的残卷口诀，是他拼命想摆脱的阴影，是他选择成为一名普通UI设计师、渴望融入正常生活的最大障碍。
现在，却成了领导眼中可以拿来讨好甲方的“特殊技能”。
一股混杂着屈辱和无奈的情绪涌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维持表情的平静：“李经理，UI设计是科学和美学，不是跳大神。
这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
李强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甲方就是上帝，上帝有点小爱好，我们得满足嘛！
就当是……用户体验的一部分，情绪价值！
你随便看看，给点建议，不用太复杂，糊弄过去就行。”
“糊弄”这个词像根针，刺了一下陆见微。
他想起爷爷曾经严肃的脸：“见微，我教你的这些东西，不是儿戏，更不是用来招摇撞骗的工具。
它们关乎平衡，关乎‘道’，用错了，要承担后果的！”
他内心挣扎着，那点深植于骨髓的“修正癖”又开始隐隐作祟——这浮夸的配色，这混乱的布局，本身就在视觉能量上形成了一种“躁煞”，长期观看确实会影响用户心绪。
但他立刻强行压下这股冲动，告诫自己：别多事，按他说的，敷衍一下。
他目光扫过屏幕，语气麻木地随口胡诌：“主色调用的高饱和玫红，克了张总流年五行属木的运势，火克木，容易导致决策急躁，投资失利。
建议换成……嗯，青绿色吧，水生木，旺财。”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把自己工位上那盆因为长期疏于照料、快要渴死的绿萝，从属金的西方方位，默默挪到了属木的东南角。
做完这个动作，他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身体的本能，有时候比大脑的抗拒更诚实。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王胖子”。
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对李强示意了一下，拿着手机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区。
电话刚一接通，王胖子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就炸开了：“喂！
见微！
哥们儿我新一期的视频策划绝了！
就讲都市电梯怪谈，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你那边有没有啥内部消息？
昨晚你们公司那事，听说挺邪乎啊？”
陆见微揉了揉太阳穴，压低声音：“你能不能小点声？
我这儿上班呢。
没什么邪乎的，可能就是加班累的。”
“得了吧你！
跟我还装？”
王胖子不满，“你忘了大学那会儿，期末考试前，你神神叨叨在宿舍角落里摆了几天‘文昌局’，好家伙，咱们宿舍西个学渣，愣是低空飞过，老西那家伙差点要给你的阵眼磕头了！”
提起这桩黑历史，陆见微脸上有点挂不住。
那是他年少无知，试图用微末伎俩对抗学业压力的愚蠢尝试，结果还被王胖子这大嘴巴记住了。
“那是巧合，别瞎说。”
他语气生硬地打断。
“行行行，巧合巧合。”
王胖子嘿嘿一笑，“不过说真的，你要有啥一手资料，可得第一时间告诉我，我这‘王哥说民俗’能不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就靠你了兄弟……”陆见微无奈地应付着，眼神不经意间瞥向走廊另一端。
沈青梧正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从会议室走出来。
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职业套装，黑长首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步伐迅捷，气场十足。
然而，当她经过休息区，听到陆见微电话里隐约传来的“布阵”、“文昌”等字眼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的目光扫过来，精准地落在陆见微脸上。
那眼神，比昨天在电梯里更加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不齿和厌恶。
仿佛在说：果然是个不学无术、靠着迷信小道哗众取宠的神棍，不仅自己迷信，还到处宣扬，带坏公司风气。
陆见微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一种被误解却又无从辩解的憋闷感堵在胸口。
他匆匆对王胖子说了句“回头聊”便挂了电话。
就在这时，公司前台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办公区的压抑平静。
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哭腔的尖利叫骂穿透隔音门板：“……就是你们！
就是你们逼我儿子加班！
把他活活累死的啊！
没天理啊！”
紧接着是杂物被推倒的巨响，以及保安试图劝阻的嘈杂声。
所有员工都惊愕地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
沈青梧脸色猛地一沉，那摞文件在她怀里似乎变得格外沉重。
她快步走向前台，陆见微下意识跟了过去。
只见公司大门入口处，一片狼藉。
一个头发凌乱、眼睛红肿的中年妇女正被两名保安勉强拦着，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带悲愤的亲属，地上散落着被撕破的白色横幅，上面用刺目的黑色墨迹写着：“吸血资本家沈青梧，还我儿子命来！”
“加班制度害死人，天理难容！”
那妇女看到沈青梧，情绪更加激动，猛地挣脱保安，扑了过来，手指几乎要戳到沈青梧的鼻子上：“就是你！
你就是沈青梧！
我儿子就是跟你干活才累倒的！
你赔我儿子！
你赔我——！”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和仇恨。
沈青梧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杆标枪。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只是冷静地对保安说：“报警，联系行政部和法务。”
然后，她看向那位失控的母亲，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姨，您儿子的情况我们很遗憾，公司会全力配合调查。
但请您保持冷静，不要干扰正常办公秩序。”
她的冷静在这种情境下，显得近乎冷酷。
陆见微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白色横幅和哭嚎亲属包围的沈青梧，看着她那张精致却毫无波澜的侧脸，心情复杂。
他知道，那个昏迷的员工只是诱因，这背后是长期积压的劳资矛盾、是对高压工作环境的无声反抗，此刻借由一个“意外”彻底爆发了。
而沈青梧，这个笃信数据与逻辑的女人，正站在这场风暴的中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里冰凉的罗盘，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浮现。
这件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
镜中的东西跟出去了，现实的麻烦，也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