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精神卫生中心走廊的荧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在秦风眼底投下青灰色的疲惫。
他刚锁上17号诊室的门，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女手腕皮肤的冰凉触感。
女孩苍白的手指整日都在纸上涂抹同一个画面：一盏吊灯，吊灯下悬着一个潦草的火柴人，脚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不开门”。
“又加班？
秦风，你家糖豆公主该等急了吧？”
同事陈医生晃着车钥匙走过来，身上白大褂沾染着一小块新鲜的咖啡渍，混合着消毒水和隐约的婴儿奶粉味。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了，上周跟你提的那个郊县转来的双相障碍青少年案例讨论会……明天吧，老陈。”
秦风打断他，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盒子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里面是他为今天这个特殊日子准备的——一枚镶嵌着海蓝色蓝宝石的雪花吊坠项链。
林素云最喜欢雪和海。
“今天……是七周年纪念日。”
他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陈医生理解地点点头，随即又皱紧了眉头，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困惑：“行，明天也行。
不过说真的，秦风，你不觉得最近几个月青少年群体里的分离性障碍、癔症性幻觉这类案例，有点……不对劲吗？
上周那个郊县的男孩，非坚称听见天花板上有声音唱‘妹妹背娃娃’，仔细盘问又语焉不详。
核磁做了一遍又一遍，颞叶比教科书还干净，找不到生理性病变点。
邪了门了。”
他摇摇头，似乎想甩掉这个念头，转身走向电梯。
秦风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目光投向走廊尽头的窗户。
窗外，暮色西合，将那条贯穿市中心的银杏大道染成一条深沉流动的金色河流。
下班的车流尾灯在潮湿的柏油路上拖曳出长长的、如同伤口般的红色光痕。
几片被雨水打湿的银杏叶粘附在窗玻璃上，像凝固的琥珀，又被驶过的车轮碾过，在湿漉漉的路面留下模糊的、近乎肉色的印记。
这景象让他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寒意，又迅速被他归咎于连日的疲惫和对家的急切渴望。
秦风默默想着： 幻觉本就千奇百怪，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什么故事编不出来？
‘妹妹背娃娃’？
不过是潜意识里恐惧的扭曲再现罢了。
他强迫思绪回到口袋里的丝绒盒子上。
素云看到项链时的惊喜笑容，女儿茵茵欢呼着扑上来分享草莓蛋糕的场景，才是真实的、温暖的、值得期待的夜晚。
至于那个女孩的涂鸦……他甩甩头，试图将那个吊灯和“不开门”的诡异字眼甩出脑海。
秦风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隔绝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车内狭小的空间残留着林素云常用的那款茉莉淡香。
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和挡风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鼓点。
他深吸一口气，启动了引擎。
雨刮器在眼前机械地左右摇摆，刮开扇形的水幕，又立刻被新的雨水覆盖。
后视镜里，陈医生的身影被雨水溶解，最终消失在一片灰蒙的水汽中。
但那句“天花板唱‘妹妹背娃娃’……”却像一根细小的刺，顽固地扎在耳膜深处，随着雨点的节奏隐隐作痛。
秦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 职业病又犯了。
他自嘲地想。
每个心理医生大概都有这种过度解读的倾向。
就像素云总笑他，连女儿画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他都忍不住分析下笔触里的情绪张力。
他伸手进口袋，再次确认那丝绒盒子的存在。
蓝宝石冰冷坚硬的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安慰。
这宝石和镶嵌的费用，是他利用闲暇时间帮博物馆修复一批清代外销瓷的佣金。
他还记得素云拿着那件裂成三瓣的青花盘时，眼睛亮晶晶地说：“残缺也能重生，多美啊。”
她总是有这种点石成金、化腐朽为温暖童话的能力。
茵茵五岁时珍爱的泰迪熊断了腿，哭得天崩地裂，就是素云用一根蓝丝带把断处绑成夸张华丽的蝴蝶结，宣布小熊是去参加“独腿骑士的秘密舞会”了。
红灯刺眼地亮起。
秦风踩下刹车，车停在湿漉漉的十字路口。
车载电台里，主持人用过分亢奋的声音推荐着情侣晚餐。
他充耳不闻，指尖描摹着丝绒盒子的轮廓，任由思绪飘回茵茵化疗最痛苦的那段日子。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病床上，头发稀疏，却固执地捏着蜡笔，在纸上画着“独腿小熊的舞会”。
林素云守在床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瘸腿小熊跳呀跳…跳过针尖和药丸…跳到月亮上吃糖豆…” 记忆里妻子温柔的、带着疲惫的哼唱，此刻竟诡异地与车顶密集的雨点敲打声重叠在了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恍惚的节奏。
秦风皱了皱眉，用力眨了下眼睛： 太累了。
今天一定要早点睡。
绿灯亮起。
他松开刹车，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就在提速的瞬间，“甜梦坊”蛋糕店那熟悉而温暖的橘黄色橱灯光晕，如同一个固执的锚点，蓦地刺破厚重的雨幕撞入他的视野。
巨大的玻璃窗后，展示台上旋转的草莓奶油蛋糕鲜艳欲滴，顶端点缀的蓝莓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秦风心头一暖，想起昨晚茵茵趴在阳台，指着雨后初晴的星空兴奋地大喊：“爸爸快看！
天上有好多糖豆的眼睛在眨呀眨！”
女儿的比喻总是充满童趣。
他打着转向灯，稳稳地将车泊在路边。
推开蛋糕店挂着铃铛的玻璃门，一股浓郁的甜香和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雨夜的湿寒。
“秦先生来啦，糖豆公主的草莓蛋糕早给您备好啦！”
系着白色围裙的老板娘笑眯眯地递过包装精美的盒子。
秦风道谢接过，沉甸甸的，满载着女儿甜蜜的期待。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老板娘那只布满皱纹、略显干枯的手，似乎是无意地在递过纸袋时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腕。
力道很轻，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冰凉和突兀感。
“下雨天啊…”老板娘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含糊的叮嘱，“…开车当心，窗户关紧些…特别是…别让影子爬上车窗。”
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店门被推开的铃声里。
秦风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她。
老板娘己经低下头去擦拭柜台，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空气里飘过的一缕微尘。
“影子爬上车窗？”
他咀嚼着这古怪的话语，一丝莫名的不安掠过心头。
他点点头，含糊地说了句“谢谢提醒”，推门而出。
檐下铜铃因推门而剧烈摇晃，发出急促空洞的叮铃声。
秦风迅速将蛋糕盒放在副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
雨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引擎盖和挡风玻璃上，发出震耳的轰鸣。
他将雨刮器调到最大档位，两片黑色橡胶疯狂地左右摆动，在模糊的水幕中勉强清出一片扇形的视野。
车子驶入通往自家小区的林荫道。
道路两旁高大的银杏树在狂风骤雨中疯狂摇曳，湿透的金黄色落叶被车轮卷起，又重重拍打在车窗上。
厚厚堆积在道路两旁和堵塞排水沟里的落叶，在雨水持续的浸泡下，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土气息的、近乎腐败的蜂蜜般的甜腻腥气，透过紧闭的车窗缝隙隐约钻入鼻腔。
昏暗的路灯在湿滑的地面投下摇曳模糊、被雨水扭曲拉长的光斑。
秦风将车速放慢，小心地避开水洼。
前方就是他居住的七号楼。
他将方向盘打向通往地下车库的入口斜坡。
就在车子即将驶入车库入口的半封闭通道时，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从后视镜射来！
“吱嘎——！”
秦风下意识地猛踩刹车！
尖锐的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声音刺破雨夜！
车子失控般地在斜坡上打了个横摆，最终惊险地停在入口侧墙边！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向后视镜——除了密集的雨幕和摇曳的树影，后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第二辆车！
秦风喘着粗气，手指死死攥着方向盘： 眼花？
还是疲劳驾驶导致的瞬间意识模糊？
该死！
他用力甩了甩头，深吸几口气平复剧烈的心跳。
他重新启动车子，缓缓驶入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水泥气味的地下车库。
空旷的车库里回荡着引擎的嗡嗡声和他的刹车声，显得格外清晰而孤寂。
他将车停在自己固定的车位上，熄火。
西周瞬间陷入一种近乎压抑的寂静，只有车顶和通风管道传来的滴答水声。
他抓起副驾驶座的蛋糕盒，推开车门。
冰凉的空气混合着尘土的霉味涌了进来。
他锁好车，快步走向电梯间。
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回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特别响亮。
“呱——！”
一声嘶哑凄厉的鸦鸣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
秦风猛地抬头。
只见一只漆黑的乌鸦，不知何时竟钻进了这半封闭的地下车库，它正栖息在一根粗大的通风管道上，歪着脑袋，用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
恐惧像冰冷的水蛇瞬间缠上脚踝。
他几乎是跑着冲向电梯间，用力按下上行按钮。
金属按钮冰冷的触感让他一激灵。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秦风一步跨进去，迅速按下“7”和关门键。
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瞬间，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刚才乌鸦停留的方向——管道上空空如也。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空间里的寂静令人窒息。
光滑的金属内壁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略显凌乱的头发，苍白的面孔，以及怀中紧紧护着的蛋糕盒子。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中那莫名沉重的不安感。
别让影子爬上车窗……老板娘那句诡异的警告莫名地在耳边回响。
“叮——”七楼到了。
电梯门缓缓开启。
走廊里的声控灯似乎坏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在尽头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勉强勾勒出熟悉的家门轮廓。
寂静，一种粘稠得化不开的寂静，包裹着整个楼道。
没有邻居家电视的声响，没有孩子奔跑的脚步声，甚至连管道里惯常的流水声都消失了。
只有他自己踏在瓷砖上的脚步声，空洞地回荡着，显得格外刺耳。
秦风快步走到自家门前。
熟悉的深棕色防盗门紧闭着。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门边墙钉上挂着的全家福相框——这是茵茵定下的“回家仪式”，一家人无论谁回来，都要先摸摸相框里的全家福才能开门开灯，寓意着一家人回家“聚齐了”。
然而，指尖触碰到的不是光滑的相框玻璃，而是一道清晰的、冰凉的裂纹。
秦风的手指僵住了。
他低头凑近。
幽绿的应急灯光下，相框玻璃上，一道狰狞的裂痕斜斜贯穿照片。
那道裂痕正好劈开了照片里林素云温婉微笑的唇角，将那份柔和撕裂成一种扭曲的、令人心慌的怪诞。
秦风的心脏骤然紧缩，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急速退去： 怎么回事？
谁弄的？
茵茵不小心碰掉了？
素云……一股强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将钥匙插进锁孔。
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
就在钥匙转动到底，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的瞬间——秦风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听见了。
门内，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哒”。
那声音……像极了茵茵偷玩他放在桌上的听诊器，金属听头不小心磕碰到瓷砖地面时发出的脆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气，顺着脚底板瞬间席卷全身，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秦风猛地压下门把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厚重的家门。
“糖豆？
爸爸买了你最爱的草……”他试图挤出笑容呼唤女儿，名字和后半句话却像被冻硬的石块，死死卡在喉咙里。
气味，比视觉更快、更猛烈地击中了他，瞬间剥夺了他的呼吸。
一股极其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着扑面而来。
首先涌上的，是一种浓烈到发腻的炖煮苹果的甜香，那是林素云下午说要做给茵茵吃的。
但这香气里，却顽固地、令人窒息地缠绕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
更深处，还混杂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如同冰箱冷冻层深处霜花融化时弥漫开的陈旧冰晶的腥冷味道。
这股混合气味带着强烈的侵略性，首冲大脑，几乎让他眩晕过去。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餐厅方向似乎有微弱的光源。
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旧磁带卡顿磨损般的“滋啦……滋啦……”声，在黑暗中持续不断地低鸣着，像某种不祥生物的喘息。
“素云？”
秦风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巨大惊恐。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指尖触到冰冷的塑料按钮。
用力按下。
“啪嗒。”
灯光……没有亮起。
只有开关闭合的轻响在死寂中回荡。
黑暗更深沉了。
唯有餐厅方向，那点微弱的光源，依旧固执地亮着——像是摇曳的烛火。
秦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剧烈的恐慌。
他僵硬地、一步一步地向餐厅方向挪去。
怀里的草莓蛋糕盒子变得异常沉重，像一个冰冷的铅块。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心碎的感觉，尚未完全成形，却己带着毁灭性的预兆，撕裂了他回家的所有期待与温暖。
他站在了餐厅的入口。
摇曳的烛光，清晰地映照出餐桌上的景象。
林素云……侧躺在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长桌中央。
她穿着早上那条米色的针织长裙，长发散落着。
她的左手无力地向前伸展，指尖离翻倒在桌边的蛋糕盒仅差一寸之遥——那是秦风出门前向茵茵许诺过的：“晚上和妈妈一起切草莓蛋糕”。
蛋糕盒子翻倒了，奶油和暗红色的、粘稠的浆液混合着，在洁白的蕾丝桌布上肆意晕染开来，像一幅残酷而抽象的油画。
林素云的颈侧……插着一把小小的、塑料的餐刀。
刀柄上，还贴着一个鲜红的草莓贴纸。
那是昨天茵茵挥舞着向他炫耀的“草莓公主的神奇武器”。
时间仿佛凝固了。
烛火在死寂中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扭曲、跳跃的影子。
“创伤……创伤性幻觉！”
秦风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指甲几乎抠进头皮，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濒死的喘息。
“压力源……引发……岛叶皮质异常放电……致幻……一定是……”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试图逃离这恐怖的一幕，鞋跟却碾到了地上一个小小的硬物。
“咔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炸响。
秦风低头。
脚下，一枚小小的珍珠耳钉被踩碎了。
淡粉色的珍珠，碎裂的珠芯里，正缓缓地……渗出一缕殷红的血丝。
那是林素云今天早上出门时，他亲手给她戴上的那对耳钉中的一只。
“不……不……” 秦风绝望的低语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巨大的悲恸和难以置信的恐惧瞬间将他吞没。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投向烛光未能完全照亮的餐厅上空——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
吊灯上缠绕的装饰绳索，突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纤维被绷紧到极限的呻吟声。
秦风的目光凝固了。
水晶吊灯冰冷的金属骨架下，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穿着粉色睡裙的身体。
茵茵。
她的身体随着绳索轻微的晃动而微微摇摆。
睡裙的一边肩带滑落下来，露出纤细的锁骨。
而在那白皙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三道深紫色的、如同爪痕般的淤伤——那位置，那形状，与他早上在诊室，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女涂鸦中，吊灯下火柴人颈部的伤痕，一模一样。
巨大的水晶吊坠折射着摇曳的烛光，在茵茵苍白的小脸上投下诡异晃动的光斑。
然后，那个小小的身体，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一张毫无血色的、属于他五岁女儿的脸庞，倒垂着，面向了他。
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属于孩童的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和冰冷。
一个带着强烈干扰杂音、如同劣质收音机里传出的童声，在死寂的房子里幽幽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秦风的耳膜：“爸……爸…………你数清楚了吗？”
“……地上……有几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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