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遥收到故宫聘书时，正在出租屋里撕毁自己的策展设计图。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三个月的心血，化作一地碎片。
窗外，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就在三个小时前，她刚清空了自己工作室的最后一个纸箱。
那场名为“废墟中的洛神”的新媒体艺术展，曾经是她全部的心血与骄傲——在即将拆迁的胡同里，她将曹植笔下的洛神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投射在斑驳的断壁残垣上。
水流般的衣袂在破败的窗棂间飘荡，古老的诗句与推土机的轰鸣交织。
她想让传统文化在当代的废墟中重生，却被业界权威批为“亵渎传统文化”、“哗众取宠的视觉暴力”。
手机持续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导师的名字。
她划开接听，听见那头激动的声音：“知遥，故宫书画部特聘策展人，指名要你。”
她指尖颤抖地打开邮件，故宫的logo在屏幕上熠熠生辉。
当视线落在推荐人一栏时，她怔住了——顾晏辞。
那个在三年前国际学术会议上，被她当众质疑“故步自封”的古画修复师。
她记得自己当时站在演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位备受尊敬的修复师，一字一句地说：“传统不是供在神坛上的祭品，而是应该活在当代人呼吸里的氧气。”
而现在，推荐她的正是这个人。
故宫西路的修复工作室里，顾晏辞正在修复一幅明代古画。
灯光调得很暗，这样能更清晰地看见绢本上的细微波痕。
空气中弥漫着宣纸、墨香和微弱的浆糊气味。
“为什么推荐沈知遥？”
老师傅端着茶壶站在他身后，壶嘴还冒着热气。
顾晏辞的镊子悬在半空，想起三年前那个站在演讲台上一身锋芒的姑娘。
她穿着素色的改良旗袍，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说话时眼睛亮得惊人。
当时全场哗然，老教授们纷纷摇头，只有他记住了她说的每一句话。
“因为她敢把洛神投影在拆迁楼上。”
他继续手里的工作，镊子小心地夹起一片脆弱的金箔，“我们需要这样的勇气。”
老师傅叹了口气：“可她也太莽撞了。
传统这东西，是要捧着走的，不是摔着改的。”
“有时候，摔一下才能知道哪里结实，哪里脆弱。”
顾晏辞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画说话。
沈知遥推开工作室的门时，正好看见顾晏辞在修补画芯裂缝。
他手指稳得像是经过精密测量的仪器，连呼吸都控制在极缓的节奏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古老的窗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顾老师。”
她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干涩，“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您推荐我。”
顾晏辞没有抬头，只是将放大镜换了个角度：“明天开始，你负责‘翰墨丹青’数字展。
第一项任务是把《千里江山图》的AR方案做出来。”
她愣在原地。
这是故宫年度大展，交给一个刚被行业否定的人？
“我不需要特殊照顾。”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
这时她注意到顾晏辞手边摊开的笔记——每行字都歪歪扭扭，像是幼童的笔迹，与他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那些严谨论文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备受尊重的修复师，竟然...顾晏辞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将笔记本合上：“这是最合适的安排。
你的困境我知道，我的局限你也见过。
很公平。”
窗外暮色渐浓，一缕金辉透过窗棂，正好照在展开的古画上。
沈知遥看着光晕中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知遥，有些人像修复古画，要凑得很近，才能看见真正的色彩。”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正在修复的画作上。
那是一幅《洛神赋图》的残片，画面上的洛神衣带飘逸，只是面部有部分破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顾晏辞突然开口，依然没有抬头，“为什么一个被你说成‘故步自封’的人，会推荐你做最前卫的数字展。”
沈知遥抿紧嘴唇。
“修复不只是让古画回到原来的样子，”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终于看向她，“更是让它在今天继续活下去。
你的方式或许激烈，但方向是对的。”
“那您为什么不反驳我？
三年前，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顾晏辞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批评总是容易的，知遥。
难的是在批评之后，还能看见对方的价值。”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故宫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明天八点，数字展厅见。
把你的想法都带来，不管多么‘前卫’。”
沈知遥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
顾晏辞又回到了工作状态，整个人几乎贴在画面上，像是在倾听古画的呼吸。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做着一件相同的事——让美穿越时间。
而她开始明白，真正的传统，从来不是固步自封的壁垒，而是生生不息的河流。
它需要修复师的小心呵护，也需要策展人的大胆创新。
这两者，从来不是对立，而是一体两面。
顾晏辞听见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才重新打开那本笔记。
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他每一天的进步——三年前那场会议后不久，一场意外损伤了他控制精细动作的神经。
这些字，是他每天凌晨西点起床，强迫自己重新练习的证明。
他看向沈知遥离开的方向，轻声自语：“你说得对，传统应该活在当代人的呼吸里。
而我，正在重新学习如何呼吸。”
故宫的钟声响起，暮色笼罩了这座六百年的宫殿。
在两个看似对立的世界之间，一扇门正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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