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称我们为“白衣天使”。
这西个字,像一道纯净的光环,也像一座无形的神坛。
当你们念出这个称谓时,眼中闪烁的是信赖,是托付,甚至是一种对神性的期待。
可每当夜深人静,我脱下这身因无数次漂洗而微微发硬的白袍,站在镜前,看到的从来不是一个天使。
我看到的是一个凡人。
一个会疲惫、会恐惧、会委屈,在理想与现实巨大落差间挣扎的,活生生的人。
这身白衣,它能隔绝病毒,却隔绝不了人间的复杂。
在这里,生与死的界限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
这里是我们与死神抢夺生命的战场,无影灯是我們的探照灯,监护仪的警报是我們的冲锋号,而手中的注射器与药瓶,则是我们的武器与弹药。
然而,这片战场弥漫的,远不止消毒水的气味。
还有硝烟散去后,人性最原始的欲望蒸腾起的,一片更为混沌的雾霭。
你们见过真正的医院吗?
不是窗明几净的大厅,不是挂着锦旗的荣誉墙。
我指的是凌晨三点,灯光惨白的护士站,只有键盘敲击声与远处传来的***在空洞回响。
我指的是抢救失败后,医生攥紧的拳头和护士们无声交换的、疲惫而麻木的眼神。
我指的是更衣室里,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抱怨、因资源分配不公而滋生的低语、以及两个派系护士长之间,那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的对峙。
这里,爱与恨都来得格外炽烈。
我曾亲眼见证,一对在病榻前紧紧相握的老夫妻,用他们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温暖了整个冰冷的病房。
我也曾目睹,妻子刚被宣布临床死亡,尸骨未寒,子女们就在走廊尽头,为遗产分割争得面红耳赤,那丑陋的嘴脸,比任何病魔都更让人心寒。
而我们自己呢?
这身白衣之下,跳动的同样是颗凡俗的心。
我们会爱。
我曾将最懵懂的悸动,留给了一位眼神清澈的年轻医生,我们曾在堆满病历的办公桌下悄悄牵手,也曾在现实的巨压与流言的蜚短流长中,将那点情愫碾得粉碎。
我们会恨。
当辛勤的付出被视作理所当然,当小心翼翼的沟通换来无端的指责与谩骂,当晋升的名额被擅长钻营者用不光彩的手段夺走,那种从心底涌起的苦涩与不甘,足以在某个瞬间,将“天使”的翅膀灼烧出焦黑的洞。
我们更在无尽的“恩”与“仇”中纠缠。
护士长一个严厉的眼神,可能源于她正承受着来自上层的巨大压力;那个总与我作对的同事,或许只是因为她身后有一个需要天价医药费的家庭。
在这里,没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只有在庞大医疗体制与命运洪流席卷下,一个个为了生存、为了责任、或是为了心中那点未曾泯灭的执念,而奋力挣扎的灵魂。
那些所谓的“勾心斗角”,不过是这有限方舟里,为了争夺一口氧气而本能划动的臂膀。
那些被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泪水和野心,与任何一座写字楼里的故事并无二致,只是在这里,所有的情绪都被生死这件大事无限放大,变得格外惊心。
所以,这本书记录的,不是神话,不是颂歌。
它是一个幸存者的手记,是一部关于“人”的浮世绘。
我想告诉你们,天使的羽翼并非天生洁白,它曾在血、泪、汗与药液的混合液中浸染,曾在无数个无人看见的角落,被现实的荆棘划得残破不堪。
但我们依然选择穿上它。
不是因为神圣,而是因为,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ICU的窗户,落在那个终于脱离危险的孩子脸上时;当那个曾对我们恶语相向的病人,康复出院时,笨拙地递上一个苹果,轻声说“谢谢”时——那一刻,这道沾满尘埃的光环,会再度被点亮。
它微弱,却真实。
它照见的,不是神性,而是在见识了所有阴暗与不堪之后,依然选择面向光明、传递温暖的那点,固执的人性之光。
现在,请随我一起,推开这扇厚重的隔离门。
我将为你指认,在这片白色巨塔里,每一个被称作“天使”的凡人,和他们身上,真正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