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歇,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次第关闭。
西市角落一间不起眼的赁屋中,宋琇仔细插好门闩,转身从床榻下拖出那个樟木箱。
箱体斑驳,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却纤尘不染。
铜扣弹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套器具:长短不一的银探子,弧度各异的薄刃小刀,小巧的验骨斧,甚至还有一把特制的、用来剪断肋骨的厚背剪。
它们静静躺在墨绿色绒布上,闪着幽冷的光,与这间陈设简陋、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格格不入。
空气里飘着廉价的皂荚气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不散的石灰与醋混合的味道,那是她用来遮掩手上常年沾染的尸气。
祖父宋璟,曾任京兆尹,以明察秋毫、断案如神闻名两京,留下的手札记录着无数勘验奇案的心得。
可他大概从未想过,他的孙女,一个女子,会在这龙蛇混杂的西市赁屋里,靠着从他手札中学来的本事,偷偷摸摸地换取几枚糊口的开元通宝。
"妇人干政,尚且非宜,何况刑名?
"这是规矩,是大唐的体统。
窗外,巡夜武侯的脚步声伴着金柝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她吐出一口浊气,刚想合上箱盖,一阵急促又压抑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像擂鼓般砸在心上。
宋琇动作一僵,迅速将箱子塞回榻底,顺手抄起案几上一把切割肉脯的小银刀藏在袖中,才压低声音问:"何人?
""宋、宋娘子,"门外是个带着哭腔的老妪声音,气音短促,"是老身,西市口卖胡饼的孙媪...我儿...我儿今早还好好的,午后便...没了!
求您给瞧瞧,他死得冤不冤啊!
"又是这样。
不敢报官、或官府不受理的横死,最终都会找到她这里。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一片沉静的寒潭。
"稍待。
"她重新挑亮油灯,打开门。
孙媪鬓发散乱,脸上泪痕纵横,一见她便要下跪。
宋琇一把扶住,侧身让人进来,飞快地掩上门。
"人在何处?
情形如何?
""在、在后屋...浑身发僵,指甲青紫..."孙媪语无伦次。
宋琇不再多问,回身取出箱子,拣了几样必要的工具用布包好。
"前头带路。
"夜色浓重,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坊墙的阴影疾走。
验尸的过程在孙媪家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破屋进行,气味混浊。
宋琇屏住呼吸,动作熟练而迅速,银探子探入喉部,观察瞳孔,检查指甲缝..."是鸩毒。
"她最终净了手,声音没什么起伏,"用量很轻,混了酒。
最近可曾与人结怨?
或是...吃了外人给的东西?
"孙媪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把散碎的铜钱,硬塞到宋琇手里,几乎是推着她出了门。
铜钱还带着老媪掌心的汗湿和体温,硌在手里,沉甸甸的。
宋琇知道,这大概又是另一桩永不见天日的冤屈了。
她攥紧那几枚铜钱,沿着来路沉默地返回。
这长安城,每天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太多,她管不过来。
刚走到赁屋所在的巷口,就听见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几骑快马疾驰而过,马上骑士穿着万年县公廨的服色,面色冷硬。
街坊邻里聚在里坊门口,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敬畏与一种隐秘的兴奋。
"听说了吗?
明府家的千金,殁了!
""可是那位素有才名的李小娘子?
昨日不是还见她去慈恩寺上香?
""说是风疾突发,呕血不止,人说没就没了...""唉,真是红颜薄命..."宋琇脚步顿住,心头莫名一跳。
万年县令李崇远的独女,李知微,年方及笄,诗书双绝。
"风疾突发"?
她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验尸时那鸩毒带来的微妙触感。
翌日,消息得到证实。
万年县衙挂了素帛,全城皆知。
县令悲痛欲绝,己向上峰告假。
衙门口贴出告示,征召仵作验看小娘子死因,但前后进去几拨人,出来都众口一词——"风疾骤发,药石罔效"。
太巧了,也太平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像细小的毒蛇,在她心底游走盘踞。
祖父的手札上写过,越是众口一词、看似无懈可击的死亡,其下越可能埋着最不堪的真相。
机会在第三日深夜降临。
县令府因筹备丧仪,人手调配混乱,加上连日阴雨,看守后角门的苍头偷懒躲去吃酒。
宋琇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胡服,用黑布蒙了半张脸,像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坊墙,潜入府中。
灵堂设在偏院,白幡在带着雨气的夜风中飘荡,烛火摇曳,映得守夜的婆子身影在素墙上晃动,脑袋一点一点,鼾声细微。
浓郁的檀香和乳香也压不住那丝新尸特有的、微甜而腐败的气息。
棺椁尚未钉死。
宋琇屏住呼吸,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
李知微躺在里面,穿着繁复华丽的蹙金绣缠枝牡丹纹锦祅裙,脸上覆着素绢。
宋琇揭开素绢,借着灵前长明灯昏黄的光线看去。
面色苍白中透着青灰,口唇有着不自然的紫绀,确实像是急症窒息的表征。
但她伸手,极其小心地触碰那纤细的颈项,在喉骨下方,摸到一处极细微的、几乎与周围肌肤融为一体的凹陷。
绝非风疾。
她心跳擂鼓,取出随身携带的薄刃和素绢,轻轻撬开死者的口唇齿关。
舌根深处,隐约有细小的瘀斑。
她动作不停,又去检查她那保养得宜的双手。
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透着淡淡的珍珠色。
但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深处,借着跳动的灯火仔细辨认,她发现了几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丝线。
金线、银丝,交织出独特的团花纹样。
这不是寻常织物会使用的材质。
这种光泽,这种独特的缠金绕银的织法...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缕丝线剔出,放在随身携带的一小块干净白绢上。
脑中骤然闪过数日前,在曲江池畔远远瞥见万年县令李崇远时,他身着的深青色官袍前襟与袖缘,那在日光下隐隐流动的、正是这种金线银丝织就的团花暗纹!
按《衣服令》,那是唯有特定品级官员方可使用的纹饰!
轰隆——!
窗外猛地炸开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夜幕,将灵堂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映亮了棺椁中李知微那张青灰的脸,和她指甲缝里残留的、来自她父亲官袍的夺命证据。
宋琇手一抖,那片承载着证据的白绢险些滑落。
她猛地将白绢塞入怀中,迅速将尸体恢复原状,盖好素绢,合上棺盖。
必须立刻离开!
将此物带出去!
她转身,脚步急促却放得极轻,冲向灵堂后方通往小园的侧门。
"吱呀——"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挡住了去路。
廊下气死风灯的光晕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雨水顺着鸱吻滴落,在他脚边青石板上溅开细碎的水花。
万年县令李崇远。
他依旧穿着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疲惫,眼神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落在她蒙着黑布的脸上,平静得令人窒息。
他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清朗,如同在询问子侄的课业:"宋娘子,"他目光扫过她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装着验尸工具的布囊,语气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亡魂,"你知道,本官为何容你看到现在吗?
"宋琇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凉透,冻结在西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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