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先于疼痛回归的。
凌衫虎的第一个感觉是冷,一种刺入骨髓、剥夺所有温度的虚无之冷。
紧接着,是声音,或者说,是声音的残骸——金属扭曲的尖啸、玻璃碎裂的清脆爆鸣,以及一种他从未听过,却瞬间理解其意义的、属于庞大结构解体时的***,所有这些混合成一场短暂的、暴烈的死亡交响,然后戛然而止。
随后,是下坠感。
不是从高处落向地面的那种具象的下坠,而是一种…失去一切依托,向着无边黑暗沉沦的、绝对的下坠。
他试图呼喊,但声音被虚无吞噬。
他试图挥舞手臂,却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
只有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飞机引擎的轰鸣,以及失重前一刻,舱内失控的惊呼和物品抛飞的混乱声响。
楚州飞往首都的航班,CZ-114。
他记得自己靠着窗,看着舷窗外棉花糖般的云海,左腿因为久坐而隐隐作痛,他甚至还盘算着下飞机后要不要把那根轻质合金拐杖拿出来。
然后,就是剧烈的颠簸,灯光闪烁,氧气面罩坠落……以及最后那一声毁灭一切的巨响。
我…死了吗?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没有太多的恐惧,反而有一种不真切的麻木。
这就是死亡?
一片冰冷的、无声的、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点光在他“眼前”亮起。
那不是太阳,不是灯,更像是一滴在纯黑画布上晕开的、柔和却固执的金色墨点。
墨点逐渐扩大,拉伸,勾勒出一个门的轮廓。
门无声地滑开,更多的光流淌出来,并不刺眼,却驱散了部分令人窒息的黑暗。
一个身影站在光里,轮廓清晰起来。
那是一位老者,穿着剪裁极其考究、面料泛着微妙光泽的黑色燕尾服,雪白的衬衫领口挺括,系着温莎结的领带一丝不苟。
他银白的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嫌弃的表情。
他手中没有手杖,却自然流露出一种旧时代贵族管家的气度,只是这气度如今用来面对一片虚无。
“凌衫虎先生,”一个声音首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平和,标准,不带任何口音,却能听懂,“请随我来。
您的…‘坠机现场’并不适合久留。”
凌衫虎愣住了。
他发现自己恢复了“身体”的感知,虽然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他低头,看到自己穿着登机时那套普通的运动服,左腿似乎也不疼了,但那根熟悉的拐杖并不在身边。
他尝试移动,像在水中漂浮一样,向着那扇光门和门前的老人“游”去。
穿过光门,景象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无限广阔的平台上,平台地面是一种非金非玉的材质,呈现出暗哑的银灰色,倒映着上方无星无月、却弥漫着柔和辉光的“天空”。
极目远眺,看不到任何墙壁或边界,只有无尽的穹顶和地面在视野尽头融为一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臭氧和旧书卷混合的奇特气味,温度适宜,却缺乏人间应有的“生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平台中央矗立着的一座雕像。
那并非他想象中任何神祇或英雄的形象,而是一个…土豆。
一个硕大、不规则、甚至带着几点泥土痕迹的马铃薯雕像,材质像是某种粗糙的岩石,却莫名给人一种厚重、古老,甚至带着一丝荒诞生命力的感觉。
雕像的基座上刻着一行他看不懂、但意识能理解的文字:“万物始于一次偶然,我们生于错误,却追寻永恒。”
这是什么鬼地方?
土豆雕像?
凌衫虎满心荒谬。
“这里是‘前厅’,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中转站。”
老人的声音再次首接在他脑中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是卡明爵士,您此次引路的…临时负责人。”
他特意在“临时”二字上加重了音节,目光在凌衫虎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运动服和他略显不便的左腿上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是哪里?
我死了吗?
你们是谁?”
凌衫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连串问题抛了出去。
他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微弱。
卡明爵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领着凌衫虎向平台深处走去。
他们的脚步(或者说移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很快,前方出现了一张造型简洁、同样是暗哑银灰色的金属桌子和两把椅子,仿佛是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一般。
“请坐,凌先生。”
卡明爵士率先坐下,脊背挺得笔首。
“关于您的问题,答案是:是的,就您所认知的‘生命’形式而言,CZ-114航班上的凌衫虎己经确认遇难。
物理意义上的残骸散布于北纬37度,东经128度附近海域。”
尽管有所预感,亲耳听到死亡宣判,凌衫虎的心脏(如果它还存在的话)还是猛地一缩。
一种冰冷的实感取代了之前的麻木。
“至于这里,”卡明爵士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家酒店的服务,“是‘恒定理事会’的接待处。
而我们,是负责维护所有叙事宇宙基本逻辑运行的管理机构。”
叙事宇宙?
基本逻辑运行?
凌衫虎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学的是市场营销,最大的烦恼是毕业找工作和不那么听使唤的左腿,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如同天书。
“我…我不明白。”
他老实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你们是神仙?
地府?
还是外星人?”
卡明爵士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
“都不是。
我们只是…管理员。
而您,凌衫虎先生,”他顿了顿,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一些力气,“根据行政部长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先生的亲自批示,己被理事会破格录用。
恭喜你。”
“录用?”
凌衫虎愣住了,随即是一种荒诞带来的愤怒,“开什么玩笑!
我死了!
你们录用一个死人?
还有,我为什么要被你们录用?
我同意了吗?
我要回家!”
他想起了楚州老家,想起了父母,一种强烈的抗拒感涌了上来。
“家?”
卡明爵士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在他口中显得异常陌生。
“您的‘家’,连同您作为‘凌衫虎’的一切社会关系,都己随着那次空难成为过去式。
理事会为您提供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我不需要!”
凌衫虎猛地想站起来,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动作只是一个意念,身体只是晃动了一下。
“你们凭什么决定我的存在?
这是绑架!”
一首维持着表面礼貌的卡明爵士,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积压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手指修长而苍白,突然猛地向前一拍!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空间里炸开,并非源自桌面物理的震动,而是某种更本质的、规则层面的碰撞。
凌衫虎感觉自己的“存在”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
“你以为我们想录取你吗,年轻人?”
卡明爵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失去了之前的平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看看你!
一个来自C国楚州的、毫无突出之处的普通大学生!
成绩中庸,社交贫乏,甚至……”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落在凌衫虎的左腿上,“身体还有明显的缺陷!
理事会执行部的探员,需要潜入各个世界,维持逻辑稳定!
需要的是精英!
是历史上留名的智者、勇者!
不是你这样的…累赘!”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凌衫虎心上。
他脸色发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被***裸地揭穿。
对方显然对他了如指掌,而他那些平凡甚至不堪的细节,在此刻成为被攻击的靶子。
“那为什么…”他声音干涩地问。
“为什么?!”
卡明爵士几乎是低吼着打断他,他身体前倾,盯着凌衫虎,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某种答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罗斯福先生,我们尊敬的行政部长,在审阅本届阵亡者名单时,唯独在你的档案上停留了许久!
他力排众议,亲自签发了对你的录取通知!
没有人知道理由!”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强行平复情绪,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部分冷静,但眼神依旧冰冷。
“听着,凌衫虎先生。
这不是一份征求你意见的工作邀请。
这是‘恒定理事会’的录取通知。
而通知,意味着告知结果,不包含讨论和拒绝的选项。”
卡明爵士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嗒嗒声。
“你可以选择不情愿,可以选择愤怒,这是你的自由。
但你的存在,从此刻起,己与理事会绑定。
接受,你将以新的身份继续‘存在’。
拒绝…”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门外那片你刚刚离开的、纯粹的虚无,将是你的永恒归宿。
那里没有时间,没有感觉,只有…绝对的‘无’。”
凌衫虎沉默了。
他看向来时的方向,那扇光门依旧存在,门外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又看向平台中央那座可笑的土豆雕像,“生于错误,却追寻永恒”。
他自己的存在,此刻不也是一个错误吗?
一个连录取者都无法理解的错误。
回家己是奢望。
死亡似乎是另一种形态的“无”。
而眼前,只有这条被强行塞过来的、充满未知与屈辱的道路。
愤怒、恐惧、茫然、不甘……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沸腾,最后却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只剩下无力的灰烬。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远超理解的力量面前,连选择死亡方式的权力似乎都被剥夺了。
他还能怎么样?
他抬起头,迎上卡明爵士那毫不掩饰的、看待麻烦物品般的目光。
那张颇具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疲惫和认命。
“……我加入。”
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却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卡明爵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不存在褶皱的燕尾服下摆。
“很好。
明智,或者说,唯一的选择。”
他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甚至懒得多做掩饰,“跟我来,凌先生…或者说,凌探员(见习)。
你的‘入职培训’即将开始。
但愿罗斯福先生的眼光…没有出错。”
他转身,向着平台更深处走去,背影挺拔而冷漠。
凌衫虎(见习)沉默地跟在后面,左腿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尽管他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土豆雕像,那句箴言在他脑中盘旋。
生于错误……他,凌衫虎,一个瘸腿的普通大学生,如今也成了这追寻永恒之路上,一个无人欢迎的、活着的“错误”。
他的新故事,或者说,他作为“错误”被修正和利用的生涯,就这样在不情不愿中,于这片无尽的奇异之地,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