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第七遍的余韵还在坊墙间回荡时,鹰览己扣好襕袍的系带。
他站在院门口,望着青石板路上浮动的光斑——那是晨雾被初升的日头撕开的第一道缝隙。
隔壁王阿婆端着木盆出来倒水,见他便笑:“李郎君今日倒起得早,可是要去崇仁坊书肆?”
“正是。”
鹰览接过她递来的陶壶,仰头灌了口温水。
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带着股清冽的甜,“昨日听您说吏部试加了‘试判’,我想去书肆寻本《法例》。”
王阿婆的眉头立刻皱成个川字:“那《法例》是大理寺编的,寻常书肆哪有?
倒是西市的波斯邸有译本,说是给胡商看的,可……”她压低声音,“那胡商要价忒狠,一本要三匹绢!”
“三匹绢?”
鹰览倒吸一口凉气。
原主的荷包里只有十几枚开元通宝,约合两贯钱,三匹绢足够买半车胡饼了。
王阿婆拍拍他手背:“莫急,我家那口子在平康坊做乐工,认识个跑商的昆仑奴,许能帮着捎本旧的。”
“多谢阿婆。”
鹰览真心实意地道谢。
这一世,他不再是孤身漂泊的现代人,而是有了邻里、有了牵绊的“李昭德”。
他抬脚往朱雀大街走。
晨风吹散了最后一点雾气,眼前的景象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绢画——青石板路宽约丈余,被晨露浸得发亮。
两侧是两层高的民居,朱漆门楣上挂着“张记药铺赵家酒肆”的木牌。
楼上的窗棂半开着,有少女捧着铜盆泼水,水珠溅在檐下的铜铃上,叮咚作响。
街角的食摊己支起了油布棚。
卖胡饼的老汉揉着面团,铁鏊子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新烤的胡饼焦香扑鼻;旁边卖粥的婆子揭开木桶,米香混着枣泥甜意飘出来:“热乎的粟米粥,加蜜不加?”
鹰览摸出一枚铜钱,买了两个胡饼。
饼体酥脆,内里裹着碎肉和葱,咬一口,油脂在舌尖化开,比现代的速食饼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边吃边看,见几个穿青布短褐的工匠蹲在路边,手里攥着木尺,正对着新造的木车比划。
“李郎君!”
身后有人喊。
回头一看,是昨日在食肆遇见的书生,姓陈,名子昂。
他背着个半旧的青囊,额角沾着墨渍,见面便作揖:“听闻你去书肆寻《法例》?
我昨日在崇仁坊见着本残卷,虽缺了卷三,倒也能解些燃眉之急。”
鹰览眼睛一亮:“陈兄可肯割爱?”
陈子昂面露难色:“实不相瞒,这是我替东家抄的……不过你若真需要,我与你同去书肆,再寻本新的。”
两人并肩往朱雀大街南走。
陈子昂边走边说:“今年吏部试可严了!
我家表兄去年应选,试判时被考功员外郎揪出‘引律不当’,首接刷了下来。”
“试判?”
鹰览想起第一章里看到的唐律抄本,“可是断案牍?”
“正是!”
陈子昂压低声音,“听说考官会拿些民间纠纷的案子,要应试者当场写判词,既要引律准确,又要合情合理。
我这两日正对着《孝经》《论语》死记硬背,生怕判词里犯了忌讳。”
鹰览笑了:“原来如此。
我原以为只需背律条文,倒不知还要会断案。”
说话间,朱雀大街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巍峨的门楼——明德门。
这是长安外郭城的正南门,五门洞并列,朱红的门柱上漆着金色的门钉,门楼上飞檐斗拱,檐角挂着铜铃,风过处叮当作响。
门洞前站着两队禁军,身着赭黄袍,手持长戟,甲胄在日光下闪着冷光。
“这就是明德门?”
鹰览驻足仰望。
他记得《两京新记》里说,明德门宽约百步,是连接宫城与朱雀大街的中轴线,皇帝郊祀、改元等大典都要从这里出城。
陈子昂拽拽他的袖子:“快走吧,再往前就是皇城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两人转进平康坊。
这里是长安有名的“风流薮泽”,坊内酒肆、歌楼林立,胡姬的琵琶声与文人的吟诵声此起彼伏。
鹰览却无心赏景,他跟着陈子昂拐进一条窄巷,尽头是间挂着“崇仁书肆”木牌的小铺。
书肆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和纸页的陈味。
掌柜是个戴方巾的中年人,正伏在案上校书。
见有客来,他抬眼笑:“两位客官可是要买书?”
“可有《法例》?”
陈子昂开门见山。
掌柜摇头:“大理寺的《法例》是官书,市面上不许卖。
不过……”他压低声音,“前日有位胡商拿来本译本,说是给安国寺的僧人看的,你要不要瞧瞧?”
他从柜台下抽出个蓝布包裹。
鹰览打开,是本用麻纸装订的册子,字迹歪歪扭扭,夹杂着不少粟特文的注音。
翻到卷首,赫然是“开元二十二年大理寺颁行《法例》残卷”的题跋。
“多少钱?”
鹰览心跳加速。
“十贯。”
掌柜伸出五根手指,“不对,是十贯。”
陈子昂倒抽一口冷气:“十贯?
够买十石米了!”
掌柜撇撇嘴:“胡商开的价,我能赚他二贯就不错了。
要不这样,你们帮我抄十遍《金刚经》,这本子就白送。”
“抄经?”
鹰览犹豫了。
他记得唐代的抄经多是为寺院募捐,或是为亡者祈福。
陈子昂却一拍大腿:“成!
我替你抄五遍,你抄五遍。
反正我近日要给普济寺写经超度亡母。”
掌柜眼睛一亮:“成交!”
两人抱着抄好的经卷离开书肆时,日头己爬到檐角。
鹰览摸着怀里温热的残卷,心里说不出的踏实——至少,吏部试的“试判”有了些眉目。
他们往回走,路过西市。
西市比平康坊更热闹。
这里聚集了来自波斯、大食、新罗、日本的商人,驼***、胡琴声、叫卖声混作一团。
卖波斯锦的摊位前,一位穿紫袍的胡商正展开一匹织锦,上面绣着联珠纹的孔雀,色彩艳丽得晃眼。
“李郎君!”
胡商认出了他——昨日在食肆见过,“要买琉璃盏吗?
大食来的,能照见人影!”
鹰览凑过去。
琉璃盏是淡蓝色的,质地通透,杯壁上雕着忍冬纹。
他想起博物馆里的唐代琉璃器,多是波斯、粟特输入,因工艺复杂,价比黄金。
“多少钱?”
他问。
“五十贯。”
胡商伸出手指。
鹰览倒吸一口冷气。
原主的荷包里连五贯都没有,这琉璃盏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胡商见他犹豫,又补了句:“送你个小玩意儿。”
他从怀里掏出个银质的护身符,刻着六芒星纹,“这是大食的‘***护佑’,保平安的。”
鹰览接过,银护身符还带着胡商的体温。
他将它收进怀里,笑道:“改日有钱了再来买。”
胡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李郎君是爽快人,我等你。”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懒。
鹰览和陈子昂坐在西市的槐树下,啃着刚买的羊肠饼。
饼里裹着碎羊肉和孜然,香气扑鼻。
“你说,咱们真能通过吏部试吗?”
陈子昂突然问,语气里带着几分忐忑。
鹰览望着远处大慈恩寺的雁塔。
据说新科进士都要在塔上题名,他还没见过,但想象得出那场景——墨笔题字,红绸飘扬,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会的。”
他说,“你我都读了十年书,又肯下功夫,总能搏个出身。”
陈子昂眼睛亮了:“若真中了,我要先去泰山封禅,再回乡拜祭祖先!”
鹰览笑了。
他想起现代的自己,不过是写字楼里的小职员,连祖坟在哪都记不清。
可这一世,他有家人,有朋友,有要守护的东西。
暮鼓响起时,两人起身往回走。
朱雀大街的晚霞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红的是宫墙,金的是琉璃瓦,青的是远山。
鹰览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挑担的货郎、骑马的官员、提篮的妇人、追逐的孩童——忽然觉得,所谓“穿越”,不过是换个方式活着。
他摸了摸怀里的《法例》残卷和银护身符。
这不是梦。
这是他的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