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燕清羽低头看着掌心那支乌木小秤。
秤杆温润，像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她用拇指轻轻刮过上面一道浅痕，不知是哪年留下的刻印。
脚踝处的布条渗出暗红，她没去碰，只是把小秤翻了个面，又放回桌上。
门外传来马蹄声。
她抬头，门被推开，尔泰走了进来。
玄色劲装沾了夜露，肩头微湿。
他顺手将披风挂在门边钩子上，目光落在她脚边染血的布条上。
“伤得不轻。”
他说。
她没应，起身走到水壶旁，倒了一碗温水递过去。
“你值夜归来，也该歇了。”
尔泰接过碗，指尖擦过她的手背，两人皆是一顿。
他低头喝了口，热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寒意。
屋里一时安静，只有灯芯偶尔炸响一声。
“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终于问。
“怕你撑不住。”
他说得首白，“五十两不是长久之计，银票用不了几天。”
她冷笑：“你以为我只会坐等施舍？”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放下碗，声音低了些，“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被人推入枯井。”
空气骤然凝滞。
她猛地抬眼，盯着他。
前世那一幕——冰冷的井水、断裂的玉佩、尔泰扑上来挡刀时背上绽开的血花——全都回来了。
可眼前这个人，还活着，站在这里，看着她。
“你怎么会知道……”她嗓音发紧。
“我不知道细节。”
他打断她，“但我看见你翻墙时的眼神。
那种眼神，我见过一次，在我二哥临刑前。”
她怔住。
尔泰靠着桌沿坐下，指节抵在眉骨，似在压抑什么。
“傅家原有两个嫡子。
我是老三，本不该活到现在。”
他顿了顿，“二哥文武双全，父亲寄望于他承袭爵位。
可他在一场围猎中，救了落单的西皇子，因此得罪了三皇子党羽。”
他抬起眼，目光冷得像冬河。
“他们说他私通敌党，勾结藩王。
证据是一封伪造的密信，藏在他书房暗格。
父亲查不出真相，只能任由刑部定罪。
满门抄斩那日，我跪在宫门外求见皇上，没人理我。”
燕清羽听得呼吸微滞。
“我娘病倒在床，听说消息后当晚就去了。
她走前只留下这支小秤，说‘秤虽小，能称人心’。”
他从怀里取出那支乌木小秤，放在她面前，“她说，若有一日我看不清是非，就拿它来量一量。”
屋内静得能听见灯油燃烧的声音。
她伸手去碰那支秤，指尖刚触到秤砣，又被他覆住了手。
他的手掌宽厚，带着常年握刀的茧，却不粗暴。
她没抽开。
“你昨夜说，不想再做棋子。”
他声音沉下去，“我也一样。
我不想再看着重要的人，死在我面前。”
她喉头一哽。
“你在宫里，是他们的玩物。
我在宫外，是他们的刀。”
他盯着她的眼睛，“可你不一样。
你说‘我要站着走出自己的路’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有人和我想逃同一个地方。”
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急忙低头。
灯火映在秤杆上，晃成一片暖光。
“所以这支秤，我不只是给你保命。”
他慢慢松开手，却将秤推到她掌心，“它是信物。
我娘说过，真正的秤，不止称货，更称情义、称良心。”
她攥紧了它。
“我愿做你平衡人生的支点。”
他说。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湖心，涟漪一圈圈荡开。
她想反驳，想说何必如此沉重，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回应：“那……你可得一首在我身边，别让我称歪了。”
尔泰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替她拉了拉炕边的薄被。
“明日我带你进城。”
他说，“西街有空摊位，李掌柜欠我一个人情。”
“你不怕惹麻烦？”
“怕。”
他回头，“但我更怕你一个人扛。”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小秤贴身收进衣襟内袋。
布料贴着胸口，还能感受到刚才他掌心的温度。
尔泰在外间铺了张草席，背对着门躺下。
屋外风停了，马厩里的黑马打了个响鼻，踢了踢槽子。
她躺在炕上，闭着眼，却睡不着。
耳边是他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灯芯偶尔的轻爆。
她摸了***前的小秤，又想起他那句“支点”。
支点是什么？
是支撑，也是牵连。
一旦失衡，两人都会跌下去。
可她还是想试试。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窸窣声。
她睁开眼，听见尔泰起身，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他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朝外望了望，又轻轻合上。
然后他解下腰间的弯刀，放在离门最近的凳子上，刀柄朝外。
她重新闭眼，唇角微微扬起。
这一夜，没有人追来。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尔泰己收拾妥当。
他拎着两个干粮袋进来，递给她一个。
“吃点东西，路上耽搁不得。”
她接过，咬了一口，粗粝的饼渣掉在衣襟上。
她拍了拍，忽然问：“你昨天……为什么要回来？”
他正系披风的手一顿。
“你说过，不想再看着谁为你送命。”
她盯着他，“那你呢？
你要是因为我出事，我怎么办？”
他沉默片刻，才开口：“那你答应我，以后遇事别硬扛，先找我。”
“万一找不到呢？”
“那就等我。”
他语气坚定，“哪怕翻遍京城，我也能找到你。”
她心头一震。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走吗？”
她看着那只手，想起昨夜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想起那支小秤，想起他说“支点”时眼底的光。
她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指立刻收拢，稳稳握住。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土屋。
晨雾弥漫，马场荒草伏地，远处传来几声鸡鸣。
尔泰牵来黑马，先翻身上去，再转身朝她伸手。
她搭上他的手腕，借力跃上马背。
风迎面吹来，她靠在他背后，听见他低声说：“抓紧。”
她环住他的腰，十指紧扣。
马蹄踏破寂静，向着城门方向奔去。
就在他们身影即将消失在雾中时，马蹄突然一顿。
尔泰勒住缰绳，眉头一皱。
前方岔路口，站着一名太监，手持黄绸圣旨，身后跟着两名侍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