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连绵了三天，才渐渐停歇。
洪章跟着洪爷爷，像两只受惊的老鼠，沿着铁路线，扒上运煤的货车，朝着远离那座城市的未知方向移动。
饿了，就啃又冷又硬的干粮；渴了，就喝沿途河沟里捧起的生水；困了，就蜷缩在满是煤灰的车厢角落里，在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中，半睡半醒。
他身上的小西装早己破烂不堪，沾满了煤灰和泥浆，被洪爷爷换成了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宽大不合身的粗布旧衣。
曾经白皙精致的小脸，如今也满是污垢，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里面藏着一个六岁孩子不该有的沉寂与警惕。
他一首紧紧抱着那艘“远扬号”船模，即使船身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边缘被火燎黑了一小块，他也从未松手。
这似乎是他与那个被焚毁的世界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
第西天黄昏，他们在一个陌生的、灰扑扑的小县城货站下了车。
洪爷爷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几个热包子，带着洪章蹲在站台僻静的角落，狼吞虎咽。
“我们得找个地方落脚，哪怕是桥洞，也得先歇歇脚。”
洪爷爷的声音嘶哑，满脸疲惫，这几日的颠沛流离，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
洪章默默地吃着包子，热乎乎的食物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站台对面一个垃圾堆旁。
那里，几个穿着破旧、年纪稍大的流浪孩，正围着一个瘦小的男孩推搡、抢夺着什么。
那个被欺负的男孩死死护着怀里半个脏兮兮的馒头，像一头绝望的小兽，发出呜咽般的抵抗。
洪章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他看到了那些大孩子脸上恶劣的笑，看到了他们毫不留情的拳脚。
这一幕，与他生日宴那天，陆文渊带着跟班围住他时的场景，何其相似。
只是，那时有项天歌站出来，用一杯冰激凌替他解围。
而现在，他和他眼前的这个男孩一样，孤立无援。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物伤其类的悲愤，在他胸腔里涌动。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怀里的“远扬号”船模硌得他胸口生疼。
洪爷爷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立刻皱紧。
他一把按住洪章的肩膀，低声道：“别看，别管闲事。
我们自身难保。”
洪章抬起头，看着洪爷爷眼中深切的忧虑和无奈。
他明白，爷爷是对的。
他们是在逃命，不能惹任何麻烦，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可是……就在他内心挣扎之际，那群大孩子似乎抢到了馒头，哄笑着散去，只留下那个瘦小的男孩蜷缩在垃圾堆旁，小声地抽泣。
洪章收回了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那艘精致的船模。
在周围破败、灰暗的背景下，这艘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扎眼。
它代表着一种与此刻环境截然不同的、优渥的过去。
抱着它，就像举着一个醒目的标志，告诉所有人他的不寻常。
危险。
累赘。
这两个词突然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不是六岁孩子的思维，而是求生本能催生出的、残酷的理智。
他想起陆擎天，想起那场大火。
他要活着，活着才能记住仇恨，活着才能……让那些推搡他人、夺人食物、焚人家园的人，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荒芜的心底疯狂滋生。
他猛地站起身。
“怎么了，小章？”
洪爷爷紧张地问。
洪章没有回答。
他抱着船模，一步步走到铁轨边缘。
下面，是铺满碎石和杂草的路基，更远处，是一条浑浊的、漂浮着垃圾的排水沟。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艘船。
檀木的材质，鼓满的船帆，刻着“远扬号”三个寄托着父辈厚望的小字。
他曾那么喜欢它。
但现在，它必须被抛弃。
就像他必须抛弃“高远扬”这个名字，抛弃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船模扔了出去。
木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船身断裂，船帆折断，那几个小字想必也瞬间粉碎。
残骸滚落，很快被浑浊的污水吞没，消失不见。
洪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小小的石像。
他没有哭，甚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那双眼睛，在暮色中，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死死地压在了最深处。
洪爷爷走到他身边，看着下面消失的船模，又看看身边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孩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心疼地叹了口气，将粗糙的大手按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走吧，孩子。”
洪爷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洪章收回目光，转过身，不再看那排水沟一眼。
他丢弃的不只是一艘船。
他丢弃了最后一点对过去的留恋，丢弃了软弱，丢弃了一个孩子应有的样子。
前路漫漫，黑夜无边。
但他知道，从此刻起，他背负着唯一的行囊，只剩下——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