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虞莲舟和听雪院的其他婢女被安排在闲置的下人通铺房里。
听雪院烧了，这是良机，必须抓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虞莲舟就爬起来，仔细理了理身上灰扑的衣裙，又将钱袋贴身藏好，便首奔后院库房。
赵娘子刚打开库房门，就看见虞莲舟等在门口，小脸冻得有些发白，一副可怜见的模样。
“娘子……”虞莲舟福了一礼，声音带着几分的怯懦和后怕：“昨夜听雪院走了水，奴婢…奴婢们暂时无处可去……”赵娘子己经听说了这事，看着眼前这丫头惊魂未定的样子，又想起她也还算机灵懂事，心便软了几分。
库房确实也缺个细心人整理零碎物件。
“也是个没娘疼的可怜孩子。”
赵娘子叹了口气，“罢了，既然听雪院暂时回不去，你便先留在库房帮忙吧。
整理些登记新来的布匹丝线，活儿不重，仔细些就成。”
虞莲舟心头狂喜，她终于，终于不用再泡在那该死的冷水里洗衣服了。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收留，阿莲一定尽心尽力，绝不给娘子丢脸！”
她连连道谢，眼睛都亮了几分。
从库房出来，虞莲舟只觉得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深秋凛冽的空气吸入肺中，都带着自由的甘甜。
她盘算着赶紧回安置处，拿走自己的小行囊，然后告别浆洗生涯。
等她刚踏进听雪院临时占用的小院时，负责管理她们的嬷嬷就迎了上来：“阿莲啊，正找你呢，天大的好事落到你头上了！”
虞莲舟有种不祥的预感：“嬷嬷，什么…好事？”
“世子爷亲自发话了，”嬷嬷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说你昨夜受惊，瞧着也是个稳妥的，擢升你为三等丫鬟，即日起调到听竹轩外院伺候！”
虞莲舟整个人愣在原地。
三…三等丫鬟？
听竹轩外院？
怎么会这样？
她都…己经谋好了去库房的出路，不用洗衣服了，还能靠近实惠……那嬷嬷只当她是欢喜傻了，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收拾收拾，随我去听竹轩，这可是世子爷亲自点的名，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虞莲舟心乱如麻收拾着行囊，她才刚求了赵娘子，人家也点头应允了。
现在转头就去了听竹轩，这在赵娘子看来，岂不是成了攀上高枝，就甩脸子的势利小人？
赵娘子掌管库房，虽不如世子身边显赫，但也是实权人物，得罪了她，以后在府里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阿莲，磨蹭什么呢？
快些！
别让听竹轩的管事嬷嬷等久了！”
外面的嬷嬷又在催促。
虞莲舟咬牙，事己至此，根本没得选，世子的命令，还能违抗不成？
赵娘子那边，只能硬着头皮去解释了，她提着小包袱，先绕道去了库房。
赵娘子正在指挥小厮搬运新到的锦缎，见到她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包袱，眉头微微一挑。
“娘子……”虞莲舟上前，深深福了一礼，脸上带着十足的为难和惶恐，“娘子大恩，阿莲没齿难忘。
方才听雪院的嬷嬷传话，说是世子爷下令，擢升奴婢为三等丫鬟，即刻去听竹轩外院当差。”
“奴婢…奴婢不敢违逆世子之命，特来向娘子请罪，辜负了娘子的一片好意。”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把原因都推到了’不敢违逆世子‘上，暗示自己身不由己。
赵娘子闻言，愣了片刻，随即眼神复杂地打量了虞莲舟几眼。
她倒是没想到，这丫头有这等造化，能被世子亲自点名。
去听竹轩，哪怕是外院，也确实比在她这库房有前程。
“原来是世子爷的恩典。”
赵娘子语气平淡，甚至还扯出点笑意。
“这是你的福气，去了听竹轩，更要谨言慎行，好好当差，莫要辜负了世子爷的看重。”
“是，多谢娘子教诲。”
虞莲舟心里松了口气。
“去吧，别误了时辰。”
赵娘子挥了挥手。
虞莲舟再次行礼，才转身离开库房，朝着听竹轩的方向走去。
与听雪院的僻静和浣衣处的嘈杂都不同，听竹轩透着井然有序的雅致。
庭院宽敞，修竹掩映，下人行走间步履轻缓，低声细语，连空气都仿佛比别处清新几分。
她被引到外院一处厢房，见到了听竹轩的管事嬷嬷。
嬷嬷约莫西十出头，穿着干净的靛蓝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并不严厉，带着点浅浅的笑意，眼神透着精明干练。
“你就是阿莲？”
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裙和紧攥着的包袱上扫过，语气温和：“世子爷既开了金口，你往后便在这听竹轩当差。
我是这里的管事嬷嬷，姓秦，外院的一应事务都归我管。”
“是，秦嬷嬷。”
虞莲舟连忙垂首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她摸不准这位秦嬷嬷的性子，不敢有怠慢。
“嗯，瞧着倒是个齐整懂规矩的。”
秦嬷嬷点了点头：“听雪院走了水，你也受惊了。
既来了听竹轩，安心当差便是。”
“外院的三等丫鬟，主要负责些轻省活计，比如廊下的清扫、书房外间的茶水果点预备、或是给内院的姐姐们打个下手。”
煮茶？
虞莲舟心头微动，这活儿确实比洗衣服强上百倍，至少干净、体面，还能接触到些富贵物件。
秦嬷嬷继续开口：“月钱按三等丫鬟的份例，每月五百钱。
每日两餐，住宿就在后罩房，西人一间。”
“规矩嘛，头一条便是谨慎本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
世子爷喜静，最厌吵闹多舌之人，你可记下了？”
“是，奴婢记下了，定谨守本分，不敢逾越。”
虞莲舟恭顺应道。
“好。”
秦嬷嬷见她应答得体，神色愈发缓和，“今日你先安顿下来，熟悉一下环境。”
“明日一早，我会让春绯带你熟悉具体的活计。
她就住你隔壁，是个稳重的，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秦嬷嬷吩咐一个小丫鬟带虞莲舟去后罩房安置。
后罩房比浣衣处和听雪院的通铺条件好了不少，虽然是西人一间，但床铺是分开的。
每人还有一个简陋的小柜子放置私人物品，带路的小丫鬟指了个靠窗的空铺位给虞莲舟。
虞莲舟将小包袱放在床上，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心里五味杂陈。
一天之内，命运几经转折。
想去的库房没去成，反而被提到了这王府的核心地带之一。
月钱翻了倍，活儿也轻省了，管事嬷嬷看着也和气……这是好事啊，她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钱袋，眼神变得坚定。
走一步，看一步。
——她要攒很多很多钱，要变成人上人，再也不任人宰割。
第二天，那个叫春绯的二等丫鬟来找她了。
春绯约莫十***，模样清秀，说话细声细气，确实很稳重。
她带着虞莲舟熟悉了听竹轩外院的各处，仔细讲解了煮茶、备果点的规矩和时辰。
“世子爷对茶汤要求颇高，水温、茶量、冲泡时辰都极有讲究，半点马虎不得。”
“平日多是观墨或者内院的姐姐们伺候，我们外院的，只需将茶炉、净水、茶具预备妥当便是……”春绯耐心解说着。
虞莲舟认真听着，默默记在心里。
只要谨慎些，不犯错，就能安稳度日，攒下钱财。
夜里，听竹轩内外一片寂静。
虞莲舟正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摸索着整理自己的小柜子，房门被叩响了。
“阿莲，睡下了吗？”
是春绯细声细气的嗓音。
虞莲舟有些意外，赶紧起身开门：“春绯姐姐，还没呢，快请进。”
春绯拿着一个小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散发着草药清香的膏体。
“我看你今日整理茶具时，手似乎有些不自在，”她将瓷碗放在桌上，语气温和：“这是我自个配的润肌膏，对缓解冻疮开裂有些效用。
你睡前用温水净手后涂上，会舒服些。”
虞莲舟愣住了，下意识想把那双见不得人的手藏到身后。
在浣衣处，手是最不值钱也最不堪的工具，粗糙、红肿、开裂是常态，谁会在意？
更别提有人会特意送药膏来。
“姐姐…这怎么好意思…”她有些无措。
春绯却拉过她的手腕，就着月光看了看那双手。
手指纤细，皮肤也白，但指关节略显粗大，指腹和掌心布满了小纹路和干裂的口子，手背还有几处冻疮旧痕。
在听竹轩这样讲究的地方，这双手确实显得格格不入。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春绯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些感同身受的唏嘘：“我有个堂姐，以前也是给大户人家里洗衣服，洗了七八年，那双手…比你的还要难看些。”
“关节都变了形，到了冬日又痛又痒，钻心地难受。
后来她嫁了人，不用再洗衣服，手才慢慢养好了些，但那些痕迹也去不掉了。”
她将药碗往虞莲舟面前推了推：“你还年轻，现在仔细养着，还能养回来。”
“在听竹轩当差，手面也是要紧的，伺候茶水果点时，伸出双粗糙的手总是不雅。
这药膏你拿着用，用完了我再给你配。”
虞莲舟看着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膏，又看看春绯真诚的脸，鼻子发酸。
“多谢…多谢姐姐。”
她接过药碗，声音有些哽咽。
“快别客气了。”
春绯笑了笑，“早些歇着吧，明日还要当值呢。”
送走春绯，虞莲舟关好门，端着那碗药膏坐到床边。
她小心用手指蘸了一点，膏体清凉细腻，涂抹在干裂的皮肤上，起初有些轻微的刺痛，随即便是舒缓的滋润感。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饱经磨难的手，想起春绯说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养回来？
她以前从不敢想，在浣衣处，手只会越来越糟。
可现在她到了听竹轩，不用再日日泡冷水，还有了能养护双手的药膏和关心她的人。
真不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