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陈旭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王桂芬的咳嗽时好时坏，咳得厉害时，那手帕上的血点子刺得陈旭眼睛生疼。陈根生更加沉默，整天蹲在院里吧嗒旱烟，要不就拖着瘸腿去自留地刨那点冻得硬邦邦的土，仿佛那样就能刨出点希望来。陈娟则小心翼翼地操持着家务，把陈旭给的那五块钱掰成八瓣花，买回来一点点玉米面和高粱米，掺着野菜勉强糊口。王婆子倒是没再来，但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像无形的鞭子，时不时抽打着一家人的神经。
陈旭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他需要思考，需要筹划。他反复摩挲着那三张票券，尤其是那张“蝴蝶牌”缝纫机票。这东西，或许不该只想着卖掉。如果……如果能留下一张，给姐姐……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现实压了下去。买缝纫机需要钱，更需要工业券和专门的购买证，而且目标太大，容易惹人注意。现阶段，换成现金才是最实际的选择。
他决定只带一张票去赴约。带哪张？自行车券价值最高，但也最扎眼。工业券相对灵活，但价值不如前两者。缝纫机票……他最终选择了它。价值适中，或许谈判的余地也大一些。
三天后的晌午，天色阴沉，北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陈旭揣着那张缝纫机票，还有仅剩的七块多钱——这是他准备万一谈不拢，用来尝试倒腾粮票的最后本钱——再次走向县城东头的废砖窑。
砖窑废弃多年，残垣断壁，荒草丛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陈旭到达时，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呜咽。他找了个背风的断墙后蹲下，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他不断告诉自己冷静，手心里却全是冷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见人影。陈旭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或者那老头根本就是公安的眼线？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来的不是那个干瘦老头，而是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精干，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东西带了？”男人走到陈旭面前，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陈旭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带了。你是……”
“别问那么多。”男人打断他，“票呢？先验货。”
陈旭犹豫了一下，从内衣口袋掏出那张用布包好的缝纫机票，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仔细看了看票面的图案、印章和编号，甚至对着光看了看水印（如果真有的话），动作熟练老道。看完后，他把票递还给陈旭，点了点头：“票是真的。开个价吧。”
陈旭心里稍微定了定，试探着说：“您看……这票现在不好弄，黑市上……”
“直接说数。”男人再次打断，语气不容置疑。
陈旭一咬牙，报了个数：“八十块。”这是他根据之前那中年人的反应和原主模糊的记忆，估的一个较高的价格。
男人嗤笑一声，帽檐下的眼睛盯着陈旭：“小子，胃口不小。这票是紧俏，但也看时候。现在这风声，六十块，顶天了。”
“六十太低了！”陈旭据理力争，“这可是蝴蝶牌！全新的票！七十！少一分不卖！”
男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六十五。现金，现在交易。行就行，不行拉倒。”
六十五！陈旭的心脏猛地一跳！这远远超出了他偿还定钱的目标！有了这笔钱，他不仅能还清债务，还能留下一大笔作为启动资金！
但他不能表现得太急切。他故作犹豫，沉吟了片刻，才勉强点头：“……行吧，六十五就六十五。”
男人似乎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挎包，开始数钱。一沓沓皱巴巴的纸币， mostly是一元和两元的，还有几张五元的。男人数钱的速度很快，但很仔细。
“六十五，你点清楚。”男人把钱递给陈旭。
陈旭强压住激动的心情，接过钱，仔细清点了一遍。没错，六十五块，一分不少。厚厚的一沓钱攥在手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票给我。”男人伸出手。
陈旭把那张缝纫机票递了过去。交易完成。
男人把票小心收好，压低声音说：“小子，看你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这票来路我不管，但给你句忠告，这行当水深，赚了这笔就收手，好好过日子。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残破的砖窑后面。
陈旭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六十五块钱，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一阵虚脱感袭来，他靠着断墙滑坐在地上。
成功了！他赌赢了第一步！
六十五块！在这个工人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巨款！还掉张家的二十块定钱，还能剩下四十五块！这笔钱，就是他撬动未来的第一根杠杆！
兴奋过后，冷静迅速回归。那个男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这钱，不能露白。怎么带回去，怎么解释来源，都是问题。
他仔细将钱分成两份，一份二十块，用来还定钱，另一份四十五块，用布包好，塞进内衣最贴身的口袋，用别针别死。外面只留下几毛钱零钱。
回去的路上，陈旭脚步轻快了许多，但警惕性更高。他专挑人少的小路走，不时回头张望，确认没人跟踪。
直到远远看见河口子村那熟悉的轮廓，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村后的小河边，找了个僻静处，把脸和手仔细洗了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
当他揣着那二十块钱，推开家门时，已是傍晚。灶间飘出淡淡的野菜粥的味道。王桂芬靠在炕上，气息微弱。陈根生蹲在门口，烟袋锅明明灭灭。陈娟正在摆碗筷。
看到陈旭回来，三人的目光同时投来，带着询问和担忧。
“小旭，回来了？没事吧？”陈娟连忙问。
陈旭走到父母面前，没有说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二十块钱，放在了炕沿上。
灰暗的屋子里，那二十张主要是一元、两元的纸币，摞在一起，像一簇突然燃起的火苗，瞬间照亮了三张惊愕的脸。
王桂芬猛地坐直了身体，忘了咳嗽，眼睛瞪得老大。陈根生手里的烟袋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陈娟更是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这……这钱……哪来的？”陈根生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颤抖。
陈旭看着父母姐姐震惊而惶恐的眼神，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爹，娘，姐，张家的定钱，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