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与君绝。

昭宁十二年，隆冬。圣上私下密旨，令明昭侯密抄沈相府，查抄府中财物，充报国库。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气味争先恐后地涌入沈愿的鼻腔。

今早沈愿还是千娇万宠的相府明珠，如今却跌坐在地上，浑身沾满泥污。侯爷，

方才还未来得及控制住，沈相及其夫人都已畏罪自裁，只剩……

黑袍人侧眼看向地上的女孩。下去吧。霍瑾摆了摆手，心腹迟疑了一下，

还是令众人撤下。霍瑾看向跌坐在地的女孩，眼眸微垂，九岁，一如当年。

女孩抬眼望向那个让爹爹阿娘惨死的始作俑者，有些奇怪。

他的模样看着却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应当是身体不好的缘故，肤色苍白，

身体单薄到即使是披着厚重的狐裘也掩不住。特别是那双眼睛，

眸中像是裹藏了千万年的风雪。少年长身玉立，映着这满屋的血气，本该充盈着煞气，

他却只余一身清冷。月光洒在少年的身上，映下的光白得有些扎眼，扎得她眼睛酸疼。

沈愿看着一步步向她走来的男子，想远离一些，可过于受惊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她的行动。

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霍瑾缓缓蹲下身，伸手想拉住她时，拼尽最后的力气咬了上去。

她能感觉到面前的男子的身体一僵，却不知为何没有甩开她。后来的事情女孩早已忘却，

只是在那刻，唇齿间弥漫的锈气滋养着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在心底扎下了根。

——————小愿儿，生辰快乐。昭宁十二年一月初三，距离相府被抄，

已经过了近一个月，这一月中，霍瑾似乎忘了侯府中多了一个小姑娘，

除了将沈愿带回来的那天，遣了大夫和嬷嬷随身照看着她，剩余时间却未曾踏足过长宁阁。

这一月中，沈愿如何都睡不安稳，不是梦臆，便是倚在床头愣怔。她缘何不能说话？

少年清冷的嗓音在阁中响起，大夫并未明说，只淡淡叹了口气。只有在梦中，

沈愿才能暂时模糊与现实的界限，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再次见到阿娘。

阿娘…你要抛下愿儿吗？看着眼前温婉笑着的妇人，沈愿哭着想要问出，

但从口中发出的却只是呜咽。手中的衣袖慢慢消散、阿娘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

只留下一句依稀带着笑意的话小愿儿，生辰快乐梦醒——一月初十，今天是沈愿的生日。

往年的话，早早地，小桃姐姐就会把她喊起来梳妆，

就连许久不见的爹爹也会专程来陪她过诞辰，她不喜欢见生人，阿娘就只办一场小小的家宴。

沈愿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阁顶，眸中涩得已经哭不出来了。

恍惚闻她好像闻到了相府中的白梅香，府中那株白梅是阿娘亲手植的。沈愿猛地起身，

爬到窗边，费力地打开窗子。习惯了屋中的炭火，风雪味迎面扑来，

冻得她不自住哆嗦了一下，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加浓烈的白梅香钻入了她的鼻腔。

沈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入院中，连靴子都来不及穿。绝不会认错，那就是阿娘栽下的白梅。

梅花很香、香得她彷佛又回到了相府中的日子；积雪很厚，

厚到可以轻易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与梦境隔开。沈底一下摔倒在树前，一瞬间，

所有的情绪都忽得涌上心头，豆大的泪珠滴落在地、融化了霜雪。不知哭了多久，

察觉到身上的落雪慢慢减少，沈愿一抬头，便映进了一双眸中。

少年与雪映白的狐裘随意地披在身上，手中的伞已完全偏向她一侧，

他的半臂肩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沈愿看着少年蹲下身，想将她抱起来时，

鬼使神差地没有反抗，任由霍瑾单手将她抱在肩头。他的身上很凉，但却又好似融化了些许，

沈愿微微侧眸，刚好可以瞥见霍瑾的眼睛。他的眸中好以有一泓万丈深的潭水，

任何东西进入都不会激起丝毫的涟漪。

霍瑾将沈愿抱回屋中后、吩咐嬷嬷将早已备好的热水端上待侯着沈愿沐浴，

烦请嬷嬷仔细照料，别教这么小就受了寒气。他的嗓音有着独特的韵调，只一开口，

便好像置身于塞外风雪中。他扭头看向沈愿，嘴角拉起一个淡淡的笑意，中和了周身的凉意，

道：沈愿，生辰快乐少年此刻的声音与阿娘的话刹那重合，教她片刻失了神。

女孩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荒芜已久的平地上，突然一阵霜雪飘来，

铺了一层在那棵幼小的种子上。屋中的炭火暖融融地，时而可以听见淡淡的哔哔卟卟的声音，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了一丝安全感，热水的空气氤氲了她的眼眸，模糊了此间万物。

昭宁十五年这三年中，除了每年沈愿的生辰，霍瑾会准时给她庆贺，

其余时间她也不太能见到霍瑾，只此便已足够。只有在远离他时，

沈愿才能暂时不去想三年前的那场噩梦。府中的侍卫，家仆都只将她看作一个普遍的小姐，

完全不在意她以前的身世。但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守口如瓶，沈愿三年中什么都听不出，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霍瑾确实体弱，侯府中常年都有在熬药、日日不歇。

——————阿愿，你想去踏青吗？霍瑾淡淡笑道，三月的天很适合放纸鸢。

霍瑾一天早早来到长宁阁，问询沈愿是否要出去。此时微熹的晨光洒在少年的身上，

他的眸中依稀带了些笑意，与平时的侯爷以乎有些不同。

少女的心有些痒、想也不想地便点了点头。这是三年来沈愿第一次出候府，即使装作不在意，

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随车外的景色移动。三月初春，空气还带着些凉意。

霍谨随着马车的颠簸有了些许倦意，便轻轻倚住身后，闭上眼睛小憩。

看着缓缓闭上眼眸的少年，沈愿不自主便侧过头看向对面的男子，

同时她的脑中没由来地浮现了一句春光好女孩拍拍脑袋，将念头从脑中赶去。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霍瑾幽幽转醒、沈愿立即转头装作看向窗外，

霍瑾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外面，恰好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穿过街道。突然想到什么，

他向车夫示意了一下。不一会儿，马车就拐进了一家有些偏僻的阁子外——洛神裳.阿愿，

要不要做几身新衣裳。少年清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还来等到沈愿点头或摇头示意，

他便牵着女孩的衣袖一同走入了店中。阿愿，你先挑几匹布料、量量尺寸，在这里等我。

说完，霍瑾拿了几匹布料交给店家，嘱托了一句便离开了这里，不知去做什么。

沈愿挑了几匹淡绿色的上好布匹，便坐在一旁，等待着量尺寸。但旁边一个男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她身边过去时撞了一下，有一件东西滑入了沈愿袖中。她面色如常，

不经意地将其放入了腰间的荷包，荷包上缀了两枚芙蕖，清新明丽。大约半柱香的时间，

霍瑾便回到了店中，同时，他的手中另外拿了一条淡绿色的齐襦裙、淡谈笑道：小愿儿，

试试。裙子将少女的娇俏完全衬了出来，同时淡绿如草木逢春、不落婉约。

沈愿有些兴奋地左看右看，嘴角有了微微上扬的弧度。霍瑾付过店家定金，

约定三日后送入府中。随后便带着沈愿回到了车中，她对于衣服的来历有些疑惑，

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他似乎知道少女想要问什么，只是眨了眨眼，笑着给了一句，保密。

马车一路顺遂驶到京郊，四月天正是山野烂漫时节，途中有不少人带着家眷游行。

重重山峦映入眼中，沈愿眸中也沾了几分春光，眉目潋滟。暖融的风从山川掠过，

吹皱一池春水。霍瑾的眉目在此时也亲和了几分，似是霜雪消融，抬眼注视着她，景色，

阿愿可觉得美？沈愿微微点头，唇角的笑意也多了些许。等到了一处旷野，

霍瑾牵着沈愿的手腕下了马车，这处空地也有不少人在此游玩，欢声笑语不时传入耳中。

快来，我思量着小姑娘们大都喜欢放纸鸢，我特意给你准备了许多样式、阿愿自己来挑。

温润带着笑意的话语在发顶响起，沈愿的心不禁有些发热。她最终选了一只青色样式的纸鸢，

上面零散缀了几朵嫩白的山茶花。待纸鸢飞起来后，霍瑾蹲下身，

轻轻握住沈愿拿着线轮的手，有技巧地帮她转动着把手。少女觉察，

他的手指好像无论何时都带着些凉意，但苍劲有力的指掌牢牢将她的手裹在里面。

待纸鸢平稳到空中后，霍瑾便放开了手，一瞬间的抽离此时沈愿倒显得有些空落。

一阵风拂过，纸鸢伴着风吹去。少女也小跑着跟了上去，待跑出一段距离，她回过身，

朝着半蹲在草甸上的少年将军笑了起来，摆手示意他跟过来。少年起身跟上。笑道来了

——————日头渐渐强了起来，少女鼻尖此时也沁了一层薄汗。霍瑾注意到，

轻声问：要不要去山中寺庙歇歇脚？放了一阵的纸鸢，此时沈愿也有了几分倦意，

不加思索便同意了。他们一路来到了春华山深处的古寺中，

山中林深幽静、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溪水潺潺。一进寺中，

二人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方发觉寺中的桃花开得正浓。

这个时节山下各处的桃花都已谢了，惟寺中花开正浓，我们来得刚巧。少年笑起来。

沈愿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此时，恰有一朵花从枝头飘飘落下，她松开攥着霍瑾衣袖的手，

想去捡起那朵桃花。刚弯下腰，便听后方传来了一道温润如玉的嗓音。桃之天天，

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霎时，好似整树的花都簌簌地落在沈愿的心中，

少女脸上不可阻挡地热了起来。放完纸鸢回府后，沈愿早早地便沐浴更衣，

用过膳后便回长宁阁了。霍瑾看着少女略有些单薄的背影，垂下眼眸没说什么，

只随后吩咐了嬷嬷别去打拢，让她好生歇息。回房后的沈愿立即关上门窗，屋中有些昏暗，

引燃灯烛，借着跳动的烛光看清了纸上的字迹。其中共好几封信纸，

内容都是霍瑾与圣上的密信往来，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二者是如何搜集沈相的罪证，

来落实他的罪名的。信旁还有一枚带血的玉佩，沈愿认得，那是阿爹一直随身佩着的。

看完后，沈愿面上无甚表情，纤弱的手指拈住信纸缓缓地将其靠近烛火，

烛上跃动的火舌舔舐着纸张，不一会儿，便只留下了一堆灰烬。

葳蕤的烛光映射在少女的脸上，暗沉寡淡，沈愿半垂着双眸，

长长的睫毛落下掩盖住其中氤氲的情意。她珍藏地收起那枚玉佩，将其放在了自己的荷包中。

是夜，沈愿有些睡不着，白日里霍瑾带她去放纸鸢，

今日无疑是这三年中她过得最开心的一天，像是一束阳光照在心中，暖暖的，

融化了她心里的积雪。可、仇恨到底是不能抛却的，待至积雪融化，便是种子破土而出之时。

似乎是为了验证什么，沈愿悄悄从窗中跳了出去，走到外墙处。

她借着几处物体十分费力地爬上了墙头，果不其然，墙角处站了一个已经等候多时的黑袍人，

沈愿向下看去，恰好与那人四目相对。直至夜深，沈愿才又悄悄地翻入府内，

回到长宁阁中歇憩了。日子还是一天接着一天奔去——————七月初九。

霍瑾早早来到沈愿窗外、轻敲窗棂，道，阿愿，你醒了吗？他的嗓音一如既往，

只听着仿佛让人置身于风雪中，有其独特的淡凉。沈愿其实听到了。但一来，

她近日白天极其嗜睡，并不想清扰了此时的睡意，且二来，

沈愿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窗外的男子，便索性继续装睡下去。窗外的人也并没有再说什么，

只停留了一会，便缓步离开了。昭宁十八年，沈愿此时相较刚来候府时，已经开朗了太多，

平时的话也会在府中乱逛。偶尔也会在嬷嬷的陪同下出府闲游，

府中众人也都逐渐适应了底中多了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平日里的相处也会多多顾及她。

一日、沈愿轻手轻脚地带着一个小木梯溜到了后院，候府后院中是一片梨园，

此时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梨花的香味在整个候府蔓延。沈愿今日实在忍不住，

梨花的淡淡清香始终萦绕在她的鼻尖。她将小木梯架在一棵梨树旁，想要摘一些梨花。

这个时节梨花生的正浓，它的花瓣是比塞北深山中的霜花还要纯净的淡白。

此时梨花正三三两两的点缀在绿色的枝叶间，模样煞是喜人。但天不遂人意，

梨树本就生的高，此时沈愿正摘得尽兴，已经将脚下的梯子遗忘，稍不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