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七年的这场春雨，不似往日的温润，反倒夹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凛冽寒意。
雨丝绵密如雾，如一张巨大的灰色幔帐，将整座京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之中。
绣娘撑着那把泛黄的油纸伞，纤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将怀中那个用蓝布紧紧包裹的绣帕往胸前拢了拢，仿佛那是凄风冷雨中唯一的倚仗。
绣鞋早己被积水湿透，每踏出一步，都传来冰凉黏腻的回响。
暮色渐沉的街上行人稀疏，偶有马车疾驰而过，溅起一串串浑浊的水花。
踏入流芳巷时，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醉红楼”三个烫金大字在暮色与雨雾中晕开一团暧昧而刺眼的红光。
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男女调笑，隔着雨幕隐隐传来，如无数细针，刺入她紧绷的神经。
每次来此，她都觉得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心脏，喘不过气。
但醉红楼的姑娘们舍得在衣饰上花钱，工钱是别处绣坊的两倍，若绣品满意更有赏银。
念及家中病榻上咳嗽不止的母亲、日渐见底的米缸和药罐，她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将那份不适强压下去，迈步向前。
“哟，绣娘来了？”
守在门口、身着艳丽绸缎的老鸨徐妈妈眼尖，立刻扭着腰肢迎上来，脸上堆着职业的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快进来擦擦，这鬼天气！
姑娘们可都盼着你的新绣样呢，都说你的针线活比内务府的绣娘还精巧！”
绣娘微微颔首，并不接话。
她安静立于廊下，小心解开包裹，取出几条绣帕：“这是燕婉姑娘订的鸳鸯戏水，用了双面叠彩针法；这是含嫣姑娘要的蝶恋花，掺了金丝银线，灯光下更好看。”
她正低声交代，楼上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自三楼奔下，夹杂着压低的、焦急的劝阻。
“爷，您再忍忍，马车就在后门！”
“滚开！”
绣娘下意识侧身避让，低头缩进边上廊柱的阴影之中。
只见几个身着青色锦袍、腰佩窄刀的彪悍随从，簇拥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华服男子匆匆下楼。
被围在中间的男人状态极差，几乎是被半搀半架着。
他面色异样潮红，额上青筋暴起，沁出豆大的汗珠，一双本该威仪的眼眸此刻涣散无焦，充斥着狂乱而野兽般的欲望。
他衣襟微敞，呼吸粗重骇人。
“让开！
都让开！
惊了贵人，你们有几个脑袋！”
为首的随从目光凌厉，厉声驱散楼梯口的人群，语气中的杀伐之气令周遭喧闹骤静。
绣娘心中剧震，慌忙垂首，恨不能将自己融进墙壁。
然而就在那一行人疾步经过她身旁时，那状态诡异的男子猛地抬头，一双炽热得几乎灼人的眼睛穿透雨雾人群，死死钉在她身上。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即便此刻被药物侵蚀，仍残留着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目光滚烫，仿佛能穿透她单薄衣衫，令她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冻结。
绣娘手一抖，险些掉落怀中包裹。
她慌忙避开那骇人的视线，匆匆将绣帕塞给徐妈妈，接过那几块还带脂粉香的碎银，如逃离鬼魅般的头也不回地扎进茫茫雨幕中。
雨越下越大，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
绣娘裹紧半旧衣衫，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越走越快，心头那股不祥预感却如这阴沉的天空，愈压愈重。
母亲秦氏这几日咳得越发厉害，今早甚至咳出了血丝，她实在放心不下。
想起母亲日渐瘦削的面庞和因日夜操劳而浑浊的眼睛，她心头一阵阵酸楚。
自三年前父亲苏明远蒙冤病逝，家道彻底中落，母女二人便只能靠她这一手出色绣活，及母亲替人浆洗衣物勉强糊口。
“绝不能失去醉红楼这个活计……”她暗暗告诫自己，脚步更快。
拐进回家必经的狭窄近路猫耳巷，光线陡然暗下。
两旁屋檐几乎相接，只留一线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这时，绣娘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整齐的脚步声，绝非寻常路人！
她心头一紧，猛一回头——雨幕中，那几个青衣随从，正架着那状态诡异的华服男子，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他们的目光，如猎鹰一般紧盯着猎物。
恐惧瞬间涌入全身！
绣娘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冰冷雨水模糊视线，心脏在胸腔疯狂擂动。
但一个弱质女流，怎跑得过训练有素的护卫？
才跑出十几步，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便从后猛地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巨大的力量让她双脚瞬间离地。
“唔……救……！”
呼救声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她闻到身后男人身上的味道，浓烈但却不刺鼻，还有不正常的燥热。
绝望如冰冷藤蔓，瞬间缠遍全身。
她被粗暴地拖进了巷子深处一间早己荒废、连门板都倒塌一半的宅院。
残破厅堂布满了蜘蛛网，空气中弥漫的霉烂腐朽的味道。
“守在外面！”
架着她的随从低声命令，随后将她狠狠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那华服男子踉跄扑上来，那双燃烧欲望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骇人。
绣娘能感受到他全身散发着不正常的高热。
“放开我！
求你……求你放过我……”她绝望哀求着，手脚并用地向后蜷缩，泪水混着雨水滑落。
破损的砖石硌着她的后背，带来尖锐的疼痛。
男子似乎因她的泪水有过一瞬迟疑，眸中闪过一丝挣扎，但体内汹涌的药性迅速吞噬了他短暂的清明。
他低吼一声，猛地撕开她的衣襟。
“刺啦——”布帛撕裂声在寂静废宅中格外刺耳，就像她被撕裂的生命一样。
绣娘停止了所有无谓的挣扎，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上积满的灰尘和漏雨的破洞，任由窗外无尽的风雨声，淹没她低低的最终归于死寂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重量终于移开。
药性稍退，男子喘着粗气，怔怔望着眼前狼藉和蜷缩在地上、如破碎人偶般的女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愧疚、懊恼，也有一丝解脱后的空虚。
他从腰间扯下一块触手温润、刻着螭龙纹的玉佩，塞进绣娘冰冷的手里。
“我…会负责的。”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绣娘如被烫到般的，猛地将玉佩掷在地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她踉跄爬起，用尽最后力气扯紧破碎无法蔽体的衣衫，看也未看那象征他尊贵身份的玉佩，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冲入了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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