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李延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完全迷失了方向。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艰难地问道。
“你可以不信。”李延宗淡淡道,“但你还有别的选择吗?走出这个门,你会立刻被元军撕碎。或者,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为你‘可能’杀错的赵无忌报仇,然后被门外的守卫乱刀分尸。”
他摊开手,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萧靖安握紧了手中的明月斩,杀意在她眼中翻涌。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挥刀砍去。
但理智告诉她,那无异于***。
而且,如果李延宗说的是真的……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组织,如果真的有机会颠覆这该死的世道,为萧家复仇,甚至……为这天下***,争一口气……
她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
仇恨、疑惑、恐惧、还有一丝被刻意点燃的、名为“希望”的火苗,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许久,许久。
她紧握刀柄的手,一点点松开。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
“我需要时间……想一想。”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迷茫。
李延宗看着她蜷缩成一团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愧疚?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依旧连绵的夜雨。
“天快亮了。”他轻声说,不知道是对萧靖安,还是对自己。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接下来的两天,对萧靖安而言,如同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被软禁在这间书房里,衣食无缺,但门口始终有守卫。李延宗偶尔会来看她,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临安城已被完全控制,南宋皇室及大臣投降者众,也有部分忠臣义士殉国。元军正在大肆搜刮财物,清点户籍,准备建立新的统治秩序。
他不再提玉玺,不再提组织,也不再逼她做出选择。仿佛那天夜里的谈话,只是一场幻觉。
但萧靖安知道,那不是。
她利用这两天的时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所有的线索。
父亲玉佩在赵无忌身上,极大可能是赵无忌在父亲死后取得,但李延宗暗示是别人交给赵无忌的,意在引导她怀疑更深层的阴谋。李延宗与元军将领的熟稔,绝非他轻描淡写的“斥候往来”所能解释。他对投降的毫不犹豫,对宋军和百姓命运的冷漠,都指向他早已与元人有所勾结。
他口中的“组织”、“光复汉室”,听起来崇高,但其行事手段(利用、欺骗、不择手段)却让人不寒而栗。他救她、教她,最大的可能,就是看中了她“萧家守密人后代”的身份,是一枚可以用来寻找或交易玉玺秘密的重要棋子。
而赵无忌……他的死,确实如李延宗所说,是“最好的结果”,灭了口,也将她彻底绑上了李延宗的战车,用“杀错人”的愧疚和更深的疑惑控制了她。
想明白这些,萧靖安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身处一个巨大的棋局之中,而执棋者,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远超她的想象。
第三天清晨,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进书房,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萧靖安心头的阴霾。
李延宗再次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套干净的元人服饰,看样式,是军中低阶军官所有,但用料明显好很多。
“换上它。”他将衣服放在桌上,“跟我出去一趟。”
萧靖安看着那套带着明显异族风格的衣物,手指蜷缩了一下。穿上它,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表态。
“去哪里?”她问。
“去见一个人。”李延宗看着她,“一个能决定你未来命运的人。”
萧靖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那套衣服。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当她换好衣服,将长发像元人男子那样束起,走出内室时,李延宗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合身的戎装勾勒出她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腰身,洗去血污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丽,但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和倔强,冲淡了女气,增添了几分英武与疏离。
“很好。”李延宗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记住,从现在起,你叫‘巴雅尔’,是我的亲卫。少说话,多看,多听。”
巴雅尔……在蒙语中,是“喜悦”的意思。萧靖安在心中冷笑,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她跟在李延宗身后,走出了这座囚禁她两日的府邸。
雨后的临安城,空气清新,却掩不住那股浓郁的血腥和焦糊气味。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是行色匆匆、面带惊恐的***百姓,偶尔有元军骑兵小队呼啸而过,扬起一片泥泞。曾经的繁华街市,如今一片狼藉,店铺被砸抢一空,只剩下残破的门窗。
萧靖安默默地走着,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惨状,心如刀割。这就是亡国奴的滋味吗?
李延宗似乎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目的地明确。
他们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一处更加戒备森严的府邸前。这里的规模远超之前那座,门前矗立着凶猛的石狮子,守卫的元军士兵个个剽悍精锐,眼神锐利如鹰。
李延宗亮出一块令牌,守卫仔细查验后,才放行入内。
府内亭台楼阁,奢华精致,依稀可见原主人的品味,但此刻也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随处可见巡逻的甲士。
李延宗带着萧靖安一路穿行,最终来到一处宽敞的花厅外。
花厅门口,站着两名气息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显然是一流高手。
李延宗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门口护卫通报了一声:“劳烦通传,李延宗携义女巴雅尔,求见元帅。”
义女?巴雅尔?
萧靖安猛地抬头看向李延宗,眼中满是震惊和愤怒。他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义父?她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一个蒙古名字?
李延宗没有看她,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冷静。
片刻后,护卫出来,示意他们进去。
花厅内陈设极尽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周摆放着名贵的瓷器古董。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人。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粗犷,眼神开合之间精光四射,顾盼自有威仪。他并未穿着全套甲胄,只是一身舒适的锦袍,但腰间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华丽弯刀,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他坐在那里,仿佛一头假寐的雄狮,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和浓烈的血腥气息。
萧靖安认得他。在城头鏖战时,她曾远远望见过此人的帅旗。
伯颜!
元军此番南征的统帅,攻陷临安的最高指挥官!一个双手沾满宋人鲜血的刽子手!
李延宗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末将李延宗,参见元帅。”
萧靖安僵在原地,看着那个导致临安沦陷、间接造成她家破人亡的元凶,一股强烈的恨意直冲头顶,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要拔刀相向。
“巴雅尔!”李延宗低喝一声,带着警告。
萧靖安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学着李延宗的样子,微微躬身,但紧握的双拳,指甲早已深陷掌心。
伯颜的目光扫过李延宗,最后落在了萧靖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好奇。
“李将军不必多礼。”伯颜的声音洪亮,带着蒙古人特有的腔调,“这位,就是你在信中提到的,那位阵斩叛徒赵无忌的义女,巴雅尔?”
“回元帅,正是小女。”李延宗恭敬答道,“小女自幼习武,性子莽撞,那日见赵无忌那叛徒欲引元军入瓮城,一时激愤,出手将其格杀。幸得元帅洪福,未酿成大错。”
他将萧靖安斩杀赵无忌的行为,扭曲成了“阵斩叛徒”、“阻止引元军入城”,完全颠倒了黑白!
萧靖安猛地抬头,看向李延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李延宗却恍若未觉,继续道:“小女对元帅神往已久,今日特带来拜见,还望元帅不弃。”
伯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萧靖安,尤其是她那双即使努力压抑、依旧能看出倔强与恨意的眼睛。
“嗯,不错。年纪轻轻,身手不凡,更难得的是,深明大义。”伯颜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赵无忌那厮,首鼠两端,死有余辜。巴雅尔姑娘杀得好!”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延宗:“李将军,你此番献城有功,又为大军清除了赵无忌这个隐患,功劳不小。本帅已奏明朝廷,不日必有封赏。”
“多谢元帅栽培!末将愧不敢当,唯有效死力以报元帅知遇之恩!”李延宗再次躬身,语气诚恳。
萧靖安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一阵阵反胃。献城有功……原来李延宗不仅仅是投降,他是主动献城!他早就投靠了元人!那城头的抵抗,那“九死一生”的突围,全都是演戏!是为了让他更能取信于宋人,更方便他行事?还是为了别的?
那萧家的血案……他在其中,又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至于巴雅尔姑娘……”伯颜的目光再次回到萧靖安身上,带着一种打量货物的神色,“听说你用的是刀?”
萧靖安强忍着屈辱,低声道:“是。”
“哦?是何名刀?”伯颜似乎来了兴趣。
“是……家传宝刀,名曰‘明月斩’。”萧靖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在仇人面前展示家传宝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明月斩?好名字。”伯颜笑了笑,“可否让本帅一观?”
萧靖安身体一僵,看向李延宗。李延宗微微颔首。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解下腰间的明月斩,双手捧上。一名侍卫上前接过,检查无误后,才呈给伯颜。
伯颜拔出明月斩,刀身在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流转着一泓秋水般的光华,寒气逼人。他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
“好刀!”伯颜赞道,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隐去,“刀好人更好。李将军,你收了个好义女啊。”
他把玩着明月斩,忽然道:“巴雅尔,本帅身边还缺个贴身护卫,你可愿意留下?”
此言一出,李延宗和萧靖安都愣住了。
贴身护卫?留在伯颜身边?
萧靖安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恨不能立刻杀了伯颜,怎么可能留在他身边当护卫?
但李延宗的反应更快,他脸上瞬间露出“惊喜”之色,连忙道:“元帅厚爱,是小女的福气!只是小女年幼无知,武艺粗浅,恐难当此重任,万一冲撞了元帅……”
“诶,”伯颜摆了摆手,打断他,“本帅看人从不会错。巴雅尔姑娘身手矫健,眼神锐利,是块好材料。跟在本帅身边历练一番,将来前途不可***。”
他看似是在征求同意,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李延宗犹豫了一下,最终躬身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元帅之意。巴雅尔,还不快谢过元帅恩典!”
萧靖安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她看着李延宗那副“感恩戴德”的嘴脸,看着伯颜那志在必得、仿佛施舍般的目光,再看看被伯颜握在手中的、属于她萧家的明月斩……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知道,这不是询问,是命令。
留在伯颜身边,意味着更深的潜入,也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和……更无尽的屈辱。
但,这也可能是接近权力核心,探听玉玺秘密,甚至……寻找复仇机会的唯一途径。
李延宗的目的,不就是于此吗?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父母慈祥的笑容,闪过族人惨死的景象,闪过赵无忌身首分离的画面,闪过李延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再睁开时,她眼底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她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以一种她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恭敬的语气,沉声道:
“巴雅尔……谢元帅恩典。”
这一刻,她仿佛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地碎裂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低垂的、穿着元人戎装的背影上,却照不进那双已然被黑暗和决绝充斥的眼眸。
她的刀,握在仇敌手中。
她的身,跪在仇敌面前。
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