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梧城本该是十里红妆，林家大小姐林晚晴出嫁沈家的日子。
唢呐声吹得震天响，描金绣凤的花轿颤悠悠行至望湖路，再往前，就是沈家那气派的朱漆大门了。
看热闹的人挤挤挨挨，伸长脖子议论着这天作之合，林家的排场，沈家的权势。
骤变，发生在眨眼之间。
数匹快马如黑色闪电般从斜刺里冲出，蹄声如雷，精准地撞入送亲队伍，顿时人仰马翻，惊呼尖叫撕碎了喜庆。
轿夫被踹翻，沉重的花轿轰然落地，溅起尘埃。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旧疤的大手猛地掀开轿帘，探入，精准地攥住了新娘林晚晴覆盖在喜帕下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丝毫抗拒。
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天旋地间，己被掳上马背，眼前只剩一片晃动的、令人窒息的红色，以及耳边呼啸而过的、带着硝烟与铁锈气息的风。
唢呐哑了，锣鼓停了，只剩下身后梧城瞬间炸开的、混乱的声浪，以及沈府门前，刚刚走出、笑容僵在脸上的新郎沈世琛，那瞬间阴沉如水的目光。
全城寻了三天。
林家悬赏，沈家施压，警察厅倾巢而出，几乎将梧城翻了过来，那伙人马和林家大小姐却如同水汽蒸发，踪迹全无。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给青石板路渡上一层凄艳的红。
林晚晴自己走了回来。
就那样一步步，从城外方向，走回了林家大门前。
身上那身繁复的嫁衣依旧完整，甚至连褶皱都不多，发髻一丝未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悲，不喜，不惊，不惧，只有一种近乎剔透的平静。
可所有打量她的人，目光最终都死死钉在了她纤细白皙的颈间——那里，凭空多了一样东西。
一枚打造得极为精巧的银锁，锁身雕着古怪的缠枝纹路，锁扣严丝合缝，在落日余晖下，闪着幽冷的光。
它贴着她的肌肤，像一个无声的烙印。
流言霎时如野火燎原。
不清白了，定然是不清白了……被土匪掳去三天三夜，岂能完好无损？
这银锁，便是信物，是标记，是洗刷不掉的耻辱！
沈家的反应快得惊人。
几乎在林晚晴踏入林家门槛的同时，沈家大少爷沈世琛的退婚帖就到了。
措辞冰冷，由沈家的管家当着林家二老的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林家女遭匪劫持，下落不明数日，名节有亏，己非完璧。
沈家门风清正，容不得此等……不清白之女。
婚约就此作罢，聘礼不索，各自安好。”
“不清白”。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棱，砸在林家厅堂光滑的金砖地上，也砸碎了林家最后一点体面与指望。
林母当场晕厥，林父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指着沈家管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片死寂的混乱中，林晚晴却缓缓站了起来。
她走到厅堂一侧的花梨木茶几旁，上面放着一套她平日最爱的白瓷茶具。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一只斟了七分满茶水的杯盏，温热的。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她猛地收拢五指！
“咔嚓——”清脆的碎裂声刺破凝滞的空气。
瓷片割破了她的掌心，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下。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只用染血的手指，拈起其中最锋利、最尖锐的一片，毫不犹豫地、精准地抵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雪白的瓷，鲜红的血，素色的旗袍，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图景。
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首首投向闻讯赶来、正站在厅外廊下、面色冷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嫌恶的沈世琛。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既然沈家……不要我活着回来……”瓷片又往前送了一分，旗袍的布料微微下陷，血渍迅速晕开。
“那我现在就死。”
她字字清晰，如同断金切玉。
“用我这条命，换你沈家满门陪葬。”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腕猛地用力！
“噗——”利刃入肉的闷响。
更多的鲜血奔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襟，也染红了那枚紧贴胸口的、冰凉的银锁。
鲜血浸透银锁古怪的纹路，那锁竟似隐隐发出了一声极轻微、极幽咽的嗡鸣。
就在林家仆妇尖叫着要冲上去，沈世琛脸色微变下意识后退一步的刹那——“轰！！”
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从城外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炮火连天！
密集得如同年三十的鞭炮，却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窗户纸被震得嗡嗡作响，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一名沈家的下人连滚带爬、面无人色地冲进来，几乎是瘫软在沈世琛脚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少、少爷！
不好了！
城外……城外全是兵！
是、是督军府……那位名震九省的霍家少主霍齐光！
他、他亲率兵马，把梧城……围了！
说是、说是要接他三年前走失的未婚妻……锁在人在，锁亡……”下人的目光惊恐地扫过胸口插着瓷片、浑身是血、颈间银锁被染得刺目的林晚晴，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厅堂内外，死寂一片。
唯有城外越来越密集的炮火声，如同催命的战鼓，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沈世琛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双总是带着矜傲与算计的眼睛，第一次映出了近乎恐惧的裂痕。
他死死地盯着林晚晴，盯着她颈间那枚被鲜血浸透的银锁，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他亲自下令退婚、逼上绝路的女人。
林晚晴依旧站在那里，身子因失血和剧痛微微晃了一下，却又顽强地站稳了。
沾着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映着窗外隐约的火光，静默地回视着满堂的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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