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摔门的巨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招娣幼小的心里。
日子在山凹里缓慢地爬行，转眼又是一年秋。
山风裹着枯草的气息，吹过李家破败的院落。
家里的气氛，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变了。
母亲的肚子再次高高隆起，父亲李大山阴沉的脸上，竟也透出些许阳光。
他偶尔会瞥一眼在泥地里默默玩石子的招娣，眼神复杂。
这次一定得是儿子！
招娣这名字没白叫，肯定能把弟弟招来！
到时候，看谁还敢背地里嚼他李老三的舌根！
这天下午，秋风刮得紧了些。
里屋又一次传来了母亲压抑的喊叫。
招娣被王奶奶拦在堂屋，她害怕地蜷缩在冰冷的灶膛边，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随着里屋的每一声***而微微发抖。
她把身子缩得更紧了，恨不能钻进灶灰里去。
为什么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爹在外面走得很急，很生气。
这次，他好像……在笑？
突然，一声洪亮、中气十足的啼哭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风声。
李大山几乎是撞开了门帘。
王奶奶脸上笑开了花，还没完全走出来就嚷道：“大山！
恭喜！
是儿子！
是个大胖小子！”
“儿子？！
真是儿子？！”
李大山的嗓音因狂喜变了调，他一把“抢”过襁褓，动作却轻柔得近乎颤抖。
他低着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怀里那团红扑扑的肉疙瘩，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绽放出巨大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儿子！
是我的儿子！
哈哈哈！
我李大山有后了！
瞧这哭声，多响亮！
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料！
“我的好建国！
爸爸的好儿子！”
他忍不住，低下头，用长满胡茬的脸，极其轻柔地蹭着儿子娇嫩的小脸，嘴里发出“哦、哦”的梦呓般的哄声。
那是招娣从未听过的温柔。
招娣依旧缩在灶膛边，灶膛里冰冷的灰烬似乎比她更暖和。
她看着父亲脸上那陌生而刺眼的笑容，看着他那双平时只会用来打骂她的大手，此刻却像捧着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到近乎颤抖地拍打着弟弟。
爹……笑了？
他抱弟弟……他从来没有那样抱过我。
他叫弟弟“好建国”，叫她“赔钱货”。
弟弟是什么？
为什么弟弟能让爹这么高兴？
一种酸涩的陌生感缠绕上她小小的心房。
她下意识地，摇摇晃晃站起来，迈着不稳的步子，朝那团温暖和喜悦靠近。
她伸出自己脏兮兮、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想去碰一碰那个神奇的“弟弟”。
“去去去！”
李大山像被侵犯的猛兽，猛地侧身，用胳膊肘毫不留情地将她格开，眉头瞬间拧成死结。
“滚一边去！
别碰你弟弟！
看你那手，脏得像鸡爪子！”
招娣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撞上冰冷的土墙。
她僵在那里，茫然地看着父亲警惕而嫌弃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通红开裂的小手。
那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热得发烫。
她用力地、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王奶奶在一旁打圆场：“哎哟，招娣这是喜欢弟弟呢。”
李大山却哼了一声，目光须臾不离怀中：“丫头片子，能顶啥用？
以后把弟弟照顾好了，就算她没白吃家里饭！”
他的话语，像最后的判决，将她牢牢钉在“奉献者”的位置上。
母亲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招娣……过来……”她迟疑地看了一眼全身心沉浸在儿子身上的父亲，见他毫无反应，才慢慢地挪进里屋。
母亲脸色苍白，眼神里却有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终于……是儿子了。
大山他……该满意了。
招娣往后……有弟弟撑腰，或许……也能好过点吧？
“招娣，”母亲努力挤出疲惫的笑，“这是你弟弟建国。
你是姐姐，以后要保护好弟弟，知道吗？”
招娣似懂非懂地点头，黑沉沉的眼睛望向那个睡得正香的婴儿。
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软，被包裹在干净的襁褓里。
为什么他的一切，都和自己不一样？
堂屋里，传来李大山哼唱不成调却充满喜悦的小曲，以及他对着儿子不停的低语：“我的好建国，快长大，爸爸以后全靠你了……”那声音，充满了希望和满足，在这个秋风萧瑟的下午，构筑起一个坚固的“王座”。
而招娣，站在昏暗的里屋门口，看着父亲被窗外天光照亮的、宽厚的背影，和他怀中那个居于“王座”之上的弟弟。
屋外，秋风呼啸而过，冰冷刺骨。
她小小的心里，那道名为“区别”的烙印，在这一刻，被烫得深可见骨，再也无法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