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在李家凹上空炸响,惊飞了寒鸦,却惊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浓郁的年味。
大年初西,山村里走亲访友正热闹,孩童们穿着臃肿的新棉袄,追逐嬉闹,口袋里炒花生的香气和劣质水果糖的甜腻随风飘散。
家家户户门楣上,崭新的红对联像一道道灼热的火焰,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骄傲地宣示着团圆与喜庆。
然而,在山凹的尽头,一座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地楔在这片欢腾的景象里,格格不入。
屋顶的枯草在寒风中无力摇曳,那孤零零的烟囱,只偶尔冒出一缕孱弱的青烟,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屋内,寒气并不比外面少几分,反而因着压抑的气氛,更显刺骨。
李大山像一头被拴住的公牛,在狭小的堂屋里来回转悠,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闷响。
他黝黑的脸上,交织着期盼与焦躁,手里那杆磨得油亮的烟斗,被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哆嗦着手捏了一撮烟丝,塞进烟斗,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
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丝毫没能平息他心头的火气。
怎么还没生?
真是个磨蹭的婆娘!
柱子他们肯定己经在牌九桌上吆喝开了,就等他去了!
这回一定是儿子,那肚子尖溜溜的,王婆子都拍了胸脯保证的!
里屋传来女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那声音里的痛苦,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耐心。
他烦躁地猛吸几口烟,烟斗里的火光急促明灭,映着他眼底越来越盛的期盼和越来越薄的不耐。
突然,一声算不上洪亮,甚至有些纤细的婴儿啼哭,猛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等待。
李大山浑身一震,瞬间站定,脸上的焦躁被狂喜取代,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亮。
他几乎是首接把烟斗掼在桌上,也顾不上那滚落的火星,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那挂着破布门帘的里屋门口,身体前倾,耳朵几乎要贴上去。
门帘被撩开,接生婆王婶抱着一个用发白旧布裹着的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和一种欲言又止的尴尬。
“大山啊,”她顿了顿,声音干涩,“生……生了,是个……闺女。
母女平安。”
“闺女?”
那两个字,像两记冰锥,狠狠扎进了李大山的耳膜。
他脸上那希冀的光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固、碎裂,然后垮塌成一片铁青的阴沉。
他不信邪地猛地探过头,脖子伸得老长,死死盯着那襁褓中皱巴巴、通红的小脸,仿佛想从上面盯出朵花来。
闺女?!
怎么会是闺女?!
没用的东西!
白瞎了老子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个月!
大过年的,给老子生个赔钱货,真他娘的触尽了霉头!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
他猛地缩回头,仿佛那襁褓是什么肮脏的物事,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带着一股子毁天灭地的狠劲。
“晦气!”
他低声咒骂,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子。
炕上的女人,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的冷灰,汗水浸透的头发黏在额头上。
她艰难地偏过头,望向王婶臂弯里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母性的微光,随即被更深、更沉的恐惧和绝望吞噬。
是个女娃……果然……还是女娃……大山他……他肯定会气疯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这孩子……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大山……娃,娃给我看看……”她气若游丝地哀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大山却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转身,看也不看那对母女一眼,粗暴地抓起桌上的烟斗和搭在椅背上的旧棉袄。
“哎,大山,你这刚得了娃,要去哪儿啊?”
王婶看着他的架势,忍不住出声。
“得了屁个娃!
听着就烦!”
李大山头也不回,嗓门陡然拔高,盖过了里屋婴儿微弱的哭泣,“跟柱子摸牌去!
这晦气地方,一刻也待不住!”
“砰——!”
一声巨响,破旧的木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
巨大的声浪裹挟着外面孩童清脆的嬉笑声、零星的爆竹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热闹的年味,一起蛮横地灌进这间死寂的产房。
那巨响吓得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剧烈的哆嗦,刚刚微弱的哭声再次拔高,充满了惊惧与无助,细弱得像即将熄灭的火苗。
王婶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把孩子轻轻放在女人身边。
“丫头,别往心里去,男人都这样,盼儿子。
你好生养着,身子要紧。”
女人伸出冰冷僵硬、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女儿娇嫩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指尖传来的那点微弱的温热,让她心碎成了渣渣。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混入汗湿的鬓发,一片冰凉。
她看着女儿,看着那小小的、因为不被期待而显得格外可怜的脸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屋外,不知是谁家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震耳欲聋,红色的碎纸屑漫天飞舞,像是在欢庆什么了不得的喜事。
那喧闹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穿透薄薄的土墙,涌进来,将这屋里微弱的哭泣和无声的绝望,对比得愈发渺小,愈发刺骨。
山凹里的新年,依旧喧嚣而热烈,充满了希望和烟火气。
而山脚下这座土坯房里,一个名为招娣的女婴,在她生命伊始,便被这铺天盖地的喜庆,衬得一无所有,只剩下彻骨的冷清,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命运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