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惊天之变(上)第一章 血溃关山北京,紫禁城,武英殿。
西月的风本该带着暖意,此刻却裹挟着塞外未尽的凛冽,粗暴地穿过空旷的大殿,吹得殿内几盏残存的宫灯摇曳不定,光影在蟠龙柱与金砖地上疯狂跳跃,如同垂死的巨兽在抽搐。
殿门轰然洞开,沉重的脚步碾碎了死寂,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那是血与汗、泥泞与绝望混合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压倒了殿内残留的檀香。
李自成就站在御座前,背对着门口。
他那身匆忙赶制的明黄色龙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单薄。
袍角沾着几块深褐色的污迹,不知是泥点还是早己凝固的、属于他人的血。
他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轰然断裂。
殿内侍立的寥寥几个老营亲兵,个个面无人色,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金砖的缝隙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陛…陛下…” 一个嘶哑得几乎不成人声的呼喊从殿外滚入,伴随着扑通一声闷响。
一个浑身浴血的将领几乎是爬着进了殿门,身上的甲叶残破不堪,露出底下被血和泥浆糊住的棉甲。
他脸上横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皮肉翻卷,一只眼睛己经成了血洞,仅剩的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李自成的背影,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疯狂。
“完了…全完了啊陛下!”
那将领用额头重重砸向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山海关…山海关破了!
关宁军…关宁军反了!
还有辫子兵…漫山遍野的辫子兵…全是披甲的精骑…我们的兄弟们…像麦子一样被割倒…跑…跑都跑不掉啊!”
他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溅出来。
李自成猛地转过身。
那张曾被万千义军欢呼“万岁”、饱经风霜却依旧锐气逼人的脸孔,此刻被一层死灰笼罩。
他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力量瞬间掏空后的茫然和迟滞。
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那双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的手,泄露着内心正被何种恐怖的狂潮撕扯。
他一步步走下丹陛,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他走到那趴伏在地、浑身筛糠的将领面前,停下。
阴影笼罩了那将领残破的身躯。
“刘…刘芳亮呢?”
李自成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干涩得可怕。
将领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那只独眼惊恐地向上翻着,看着李自成冰冷的靴尖。
“刘…刘爷…他…他带着亲兵断后…被…被吴三桂那个狗贼…还有辫子兵的白甲巴牙喇…围住了…小的…小的只看见…看见刘爷的大纛旗…倒了…”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李自成身体晃了一下,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刘芳亮,他麾下最骁勇、最忠心的“左营制将军”,大顺军的一根铁脊梁…就这么…折了?
再睁开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茫然被一种更为深沉的痛苦取代,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人,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投向那遥远的、正被血与火吞噬的东方。
山海关。
石河西岸。
时间仿佛在倒流,将李自成的灵魂狠狠掼回一天前那个地狱般的战场。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是这片天地唯一的旋律。
不是单一的炮响,而是无数门火炮齐射时汇聚成的、连绵不绝的滚雷,沉重地碾过大地,碾过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心肺。
每一次炮口喷发的炽热光芒,都在灰蒙蒙的战场上撕开一道短暂而狰狞的裂口,照亮翻滚的硝烟和被气浪掀起的残肢断臂。
“稳住!
老营的弟兄们!
顶住!
为了陛下!”
一个都尉嘶声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却被淹没在震天动地的厮杀声浪里。
他挥舞着一柄缺口累累的腰刀,试图将身边一群同样疲惫不堪、甲胄歪斜的士兵聚拢起来。
他们是李自成的老底子,大顺军真正的精锐,此刻却像惊涛骇浪中的礁石,在敌人汹涌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他们面对的,是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致命的洪流。
正面,是潮水般涌来的“关宁铁骑”。
这些曾经拱卫大明的精锐边军,如今盔缨上缠着醒目的白布条,脸上混杂着扭曲的仇恨和对新主子的狂热。
他们的铠甲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反射着冷硬的寒芒,手中的三眼铳、长枪、马刀,如同嗜血的獠牙,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
为首的将领,正是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他银色的山文甲在乱军中异常醒目,俊朗的面容此刻却因暴戾而狰狞,手中长槊如毒龙出洞,每一次突刺都精准地挑开一名顺军士兵的喉咙。
“杀逆贼!
报君父之仇!”
吴三桂的怒吼穿透战场的喧嚣,成为关宁军最疯狂的号角。
他身后的骑兵阵型如楔子般狠狠凿入顺军本己散乱的步阵,马蹄践踏着倒下的躯体,骨碎声清晰可闻。
而更令人绝望的,是从侧翼席卷而来的风暴。
那是真正的、来自白山黑水的恐怖力量——满洲八旗铁骑!
他们沉默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鬼魅,只有马蹄踏碎大地的闷响和刀锋切开骨肉的钝响汇成死亡的乐章。
他们不像关宁军那样呼号冲锋,而是以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效率,在顺军混乱的侧翼反复穿插、切割。
前排是身披两层甚至三层重甲的“巴牙喇”护军,如同移动的铁塔,寻常的刀箭砍在他们身上,只能迸出几点火星。
他们手中的长柄挑刀、虎枪,每一次挥动都如同死神的镰刀,轻易地扫开一片。
后排的轻甲“阿礼哈超哈”马甲兵则如同灵活的狼群,手中的强弓拉成满月,致命的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射入顺军士兵甲胄的缝隙,或者射穿他们胯下战马的头颅。
一名顺军掌旅试图组织长矛手结阵抵抗。
他声嘶力竭地呼喊,手臂挥舞着:“长枪!
拒马!
竖起长枪!”
然而,一支来自八旗射手的三棱透甲锥箭,如同长了眼睛般,穿透了混乱的人影,“噗”地一声,狠狠钉进了他大张的嘴巴,箭头带着碎牙和血沫从后颈穿出。
他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身体像一截朽木般向后栽倒。
刚刚聚拢起一点雏形的枪阵,瞬间崩溃。
“辫子兵!
辫子兵上来了!”
惊恐的尖叫在顺军阵中此起彼伏,如同瘟疫般蔓延。
看着那些剃着怪异金钱鼠尾、面目狰狞、沉默冲锋的八旗兵,许多来自中原腹地、从未见过如此敌人的顺军士兵,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们的心脏,扼杀了最后一丝勇气。
崩溃,开始了。
一个士兵丢掉了沉重的长矛,转身就跑。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恐慌像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整个侧翼。
士兵们丢盔弃甲,只想逃离这片血肉磨坊。
他们互相推搡、践踏,只为争取一线生机。
有人被绊倒,还未来得及爬起,就被后面涌来的人潮踩在脚下,骨骼碎裂的声音淹没在混乱的呼喊中。
“不许退!
顶住!
陛下有令!
后退者斩!”
督战队的老兵面目狰狞,挥刀砍向溃逃的士兵。
但溃势己成,如同决堤的洪水,几把督战的钢刀根本无力回天。
一个被砍伤的溃兵绝望地扑倒督战老兵,两人滚作一团,瞬间被汹涌的人流淹没。
督战队自身也被裹挟着向后败退。
混乱像瘟疫一样向中军蔓延。
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老营精锐,侧翼暴露在八旗铁骑无情的冲击之下。
一个剽悍的八旗白甲兵(摆牙喇)策马冲入阵中,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带着呼啸的风声横扫,三名试图抵抗的顺军士兵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稻草般飞了出去,胸甲凹陷,口喷鲜血。
战马嘶鸣着,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踏下,踩在一个倒地伤兵的胸口,清晰的骨裂声令人头皮发麻。
那伤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便彻底没了声息,眼睛兀自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恐惧与不甘。
“天啊!
败了!
大顺败了!”
凄厉的哭喊声在战场上回荡。
兵败如山倒。
整个石河西岸,成了人间炼狱。
曾经斗志昂扬的大顺军旗被踩入泥泞,被马蹄踏碎,被火焰吞噬。
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身后是如影随形、冷酷收割生命的关宁军和八旗铁骑。
刀光闪烁,人头滚滚;箭矢如蝗,哀鸿遍野。
冰冷的石河水被染成了粘稠的暗红色,漂浮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和残破的兵器、旗帜。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内脏的腥臭味和皮肉被烧焦的糊味,令人窒息。
李自成在一群忠心耿耿的老营亲兵拼死护卫下,艰难地向西撤退。
他骑在名为“乌龙驹”的黑色骏马上,这匹曾随他转战千里的神驹此刻也浑身浴血,打着响鼻,透出深深的疲惫。
李自成紧紧抓着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片吞噬了他数万精锐、断送了他气吞山河之势的血色战场。
目光所及,尽是地狱般的景象。
曾经整齐的营盘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燃烧的辎重车冒出滚滚黑烟,如同招魂的幡旗。
无数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在泥泞和血泊中挣扎、哀嚎、倒下。
一面残破的大顺“闯”字王旗,斜插在尸堆之上,旗面被血污浸透,在硝烟中无力地飘动了几下,最终被一匹受惊狂奔的战马撞倒,彻底消失在混乱的洪流中。
李自成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揉捏。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那曾经睥睨天下的豪情,那“均田免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宏图伟业,仿佛都随着那面倒下的王旗,一同沉入了这片猩红的泥沼。
“走!”
他猛地一夹马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决绝。
乌龙驹长嘶一声,奋力跃过一道横陈的尸体,向西狂奔。
亲兵们紧紧簇拥,用血肉之躯为他抵挡着身后零星射来的冷箭和追兵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