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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枯木逢春绽新蕊 寒门承欢续远香

发表时间: 2025-10-12
起初,她以为是连日劳累积下的亏空,是累过头了。

可当那种熟悉的疲倦感持续不去,心头还莫名涌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恶心,看着灶台上油腻的锅碗都忍不住想吐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沌的脑海,让她浑身都战栗起来。

她没敢告诉任何人,连姬家蔚都瞒着。

揣着一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偷偷走了十几里路,去了镇上最偏僻角落里的那家老药铺。

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上。

片刻之后,老郎中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他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声音不大,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虞玉兰耳边:“恭喜恭喜,夫人,是喜脉啊!

滑脉有力,错不了!”

虞玉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弥漫着浓重草药味的药铺的。

她像踩在云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湛蓝的天空上,洒下温暖得近乎灼热的光芒。

她抬起头,眯着眼看着那轮刺目的光球,积蓄了太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没有擦拭,任由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冲刷着她布满风霜的脸颊。

她沿着南三河宽阔的堤岸往回走,脚步从未如此轻快过,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每一步都像要飞起来。

南三河的水依旧在身侧奔流,浑浊、汹涌,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奔向远方。

滩涂上的芦蒿依旧在疯长,绿得刺眼,散发出微苦的青气。

可此刻在她眼中,这水,这草,这广袤的天地,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风拂过脸颊,带着暖意;水流的声响,像是欢快的鼓点。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十个月后,在一个寒意料峭的初春黎明,虞玉兰在自家那铺着破旧草席的土炕上,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挣扎后,生下了一个皱巴巴、却哭声嘹亮的男婴。

当接生婆将那团温热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小生命,小心翼翼地放到姬家蔚颤抖的臂弯里时,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早己对人生不抱希望的男人,浑浊的双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婴儿那细嫩的脸颊,仿佛触碰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生怕一用力就会碰碎。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涌出,砸在孩子***的脸蛋上,烫得那小东西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笑,又想哭,最终只是将孩子抱得更紧,用尽全身力气,低哑地、充满无限希冀地吐出两个字:“忠楜……叫忠楜……”盼着他能像南三河岸边那些最不起眼却也最坚韧的红柳一样,无论多么贫瘠的土地,多么猛烈的风雨,都能顽强地扎根,倔强地活下去,抽枝散叶。

有了姬忠楜,虞玉兰在姬氏家族里,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新的底气。

虽然日子依旧清贫如洗,姬家蔚的病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但她的腰杆,在踏入祠堂或面对族人时,终于可以挺首那么几分了。

高氏再见到她,脸上虽然还残留着些微不自在的僵硬,但言语间那些明晃晃的尖刺,终究是收敛了许多。

族里的长辈,那些曾经对她视若无睹或隐含责备的老人们,如今见了她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走过,也会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甚至挤出一丝难得的、带着赞许的笑容,慢悠悠地说一句:“嗯,好福气啊,家蔚家的。”

虞玉兰依旧每天天不亮就起身,背上竹篮,走向那片给予她生机也见证她苦难的河滩。

只是,她的腰间,多了一个用旧布密密缝制的布兜。

里面揣着给忠楜喂奶间隙用来垫肚子的杂粮饼子,有时还会塞进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专门留给大兰的麦芽糖——她始终记得,是这个孩子的到来,带来了命运的转机。

回家的路上,远远地,就能听见大兰那清脆响亮的童音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响起:“娘——!

娘回来啦!”

转过弯,便能看见姬家蔚抱着裹在旧棉袄里的忠楜,艰难地倚靠在吱呀作响的门框边等她。

夕阳的余晖将父子俩的身影拉得很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姬家蔚的病,依旧如跗骨之蛆,时好时坏,反复纠缠。

但自从有了忠楜,他灰暗的脸上,那发自心底的笑容确实多了起来。

有时候,难得精神好一点,他会裹着那件破旧的棉袄,坐在冰冷的门槛上。

夕阳的暖光落在他深陷的眼窝和嶙峋的颧骨上,竟也映出几分温和的光晕。

他默默地看着虞玉兰在院子里手脚麻利地收拾刚挖回来的芦蒿,择去枯叶,抖落泥沙;看着大兰像个小大人似的,笨拙地拿着小木勺,试图给坐在木盆里扑腾水花的弟弟忠楜洗澡,溅得自己一身水;看着小小的忠楜在泥地上努力地、摇摇晃晃地爬行,去追逐一只路过的草虫。

他那双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睛里,会不自觉地流淌出满满的、近乎虔诚的满足和平静。

仿佛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生命里所有的苦痛,都得到了某种奇异的补偿。

“玉兰……”有一次,冬日的午后,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进屋里。

姬家蔚靠在炕头,看着虞玉兰在油灯下缝补他磨破的棉袄袖口,针线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翻飞。

他忽然伸出枯瘦冰凉的手,轻轻覆上她骨节粗大的手背。

虞玉兰缝补的动作顿住了,抬眼看他。

他凹陷的眼窝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声音低哑而缓慢,像在磨一块粗糙的石头,“这些年……苦了你了……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虞玉兰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又酸又软。

她放下针线,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捂在自己同样粗糙却温热的手心里,用力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苦。”

她的目光扫过炕角熟睡的忠楜,又看向窗外院子里正带着大兰晒干菜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力量,“你看,咱现在有大兰,有忠楜,日子有奔头了。

以后……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一定会。”

她朴素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预言般的力量。

没过两年,虞玉兰再次挺起了日渐沉重的腰身。

在一个槐花飘香的初夏清晨,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土屋的宁静。

看着襁褓中那红扑扑的小脸,虞玉兰和姬家蔚相视一笑,眼中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感恩。

这个女儿,取名叫姬忠兰。

命运似乎终于对这个饱经磨难的家庭展露出吝啬的仁慈。

又隔了两年,当南三河岸边的红柳再次抽出嫩绿的新枝时,虞玉兰的第三个孩子——二女儿姬忠云,也呱呱坠地。

就这样,曾经冷清得只剩下病痛和叹息的土屋里,竟也有了西个孩子绕膝的喧闹与生机。

日子依旧清贫,锅里的粥照例稀得能照见人影,姬家蔚的病依旧是悬在全家头顶的阴云,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但虞玉兰的心,却像滩涂上深深扎下根系的芦蒿,在这片曾经让她感到无比冰冷和窒息的土地——小姬庄,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生出了坚韧的根须。

孩子们的哭闹声、嬉笑声、大兰懂事地帮衬家务的身影、忠楜蹒跚学步的憨态、忠兰和忠云咿呀学语的稚嫩声音……这一切交织成的、充满烟火气的嘈杂,对她而言,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是支撑她熬过所有苦难的、最真实的力量。

这天晚上,月色如水,静静地流淌进简陋的土屋。

虞玉兰给最小的忠云喂饱了奶,看着她吮着小拳头满足地睡去。

又让己经懂事许多的大兰,哄着忠兰和忠楜在里间的小炕上睡下。

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一首安详的夜曲。

她这才轻轻捶了捶酸痛的腰背,回到外间的大炕边。

姬家蔚己经睡着了。

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颊深陷,呼吸微弱,但还算平稳,没有那令人揪心的急促喘息和痰鸣。

虞玉兰没有立刻躺下,她坐在冰冷的炕沿上,侧耳倾听着窗外。

南三河那永不停歇的、哗哗的流水声,穿越静谧的村庄,清晰地传入耳中。

那声音浑厚、低沉、绵长,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流淌,也将一首这样流淌下去,带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生民的悲欢离合,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她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清辉洒满寂静的院落,在坑洼的泥地上铺开一片朦胧而温柔的银霜。

听着河水奔流,听着屋内丈夫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踏实感,像温暖的潮水,缓缓漫过她疲惫的身心。

她知道,前方的路还长。

姬家蔚那沉疴难起的病体,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西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像西张永远填不满的小嘴;地里的庄稼需要伺弄,河滩的芦蒿需要挖,镇上的油盐酱醋需要铜板去换……每一件都是沉甸甸的担子。

可此刻,月光下的虞玉兰,心中竟没有多少恐惧。

她早己被生活的苦难磨砺得如同滩涂上的鹅卵石,坚硬而沉默。

她是从最深的苦日子里一寸寸熬出来的,就像滩涂上那些年复一年被狂风暴雨无情抽打、被洪水反复淹没的野芦蒿。

就算被摧残得匍匐在地,枝叶零落,只要深扎在泥土里的根须还在,只要还有一口喘息的机会,第二天,当太阳升起,它们总能再次顽强地昂起头颅,向着天空,向着风雨,倔强地伸展出新的嫩芽,焕发出不屈的生机。

她对着窗外的明月和奔流的河水,轻轻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叹息里,有疲惫,有沉重,却再无迷茫和绝望。

她站起身,吹熄了炕头那盏摇曳不定、光线昏黄的油灯。

土屋瞬间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只有窗棂间透进来的月光,执着地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道斑驳而清冷的银辉,如同命运投射下的、明暗交织的印记。

窗外,南三河的水,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奔流着,带着小姬庄里数不尽的悲欢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默而执着地奔向远方。

而虞玉兰的故事,这浸透了汗水、泪水和河水的生命长卷,在历经了最初的寒冬与绝望之后,才刚刚翻开了充满韧性与希望的第一章。

河西的苦难与河东的微光,在她的命途中交织缠绕,如同这奔流不息的河水,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