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第一次看见那个假月亮,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三夜晚。她刚加完班,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租住的公寓。房间闷热,她推开卧室的窗想透透气,
手还搭在窗框上,一抬眼,就愣在了那里。右上方,就在老旧褪色的木窗框边缘,
垂挂着一个东西。它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更像是一团被人随手捏皱又勉强摊开的光。
边缘毛糙,光线浑浊,却异常明亮,亮得有些不讲道理,
硬生生在那片熟悉的夜色里挖出一块突兀的存在。它离得那样近,近得小鱼觉得只要伸出手,
指尖就能触碰到那冰冷或温热的、非月亮的实体。夜风带着楼下夜市隐约的油烟气息吹进来,
撩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城市真正的霓虹在模糊地闪烁。一切都对,
除了这个挂在窗框上的、不圆不方的、丑月亮。小鱼怔怔地看了半晌,
心里头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像墨滴入水,慢慢洇开。她鬼使神差地探出大半个身子,
晚风更直接地吹拂着她的脸颊。她眯起眼,仔细打量它。
它内部的光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像某种粘稠的液体。她犹豫着,慢慢伸长手臂,
食指试探性地朝那团光点去。就在指尖即将碰触的刹那——那东西,它竟然往回缩了一下。
不是错觉。非常轻微,但极其明确的一个回弹、收缩的动作,像一个被戳到的含羞草,
又像一个因畏缩而耸起的肩膀。一瞬间,小鱼浑身的汗毛倒竖,鸡皮疙瘩噼里啪啦炸起一层。
她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窗边退开,
“砰”地一声用力关上窗户,手指颤抖着拉严了厚重的绒布窗帘,
仿佛要将什么可怕的东西隔绝在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大口喘着气。
客厅的灯光白得刺眼。她走到厨房,连着灌了两大杯凉白开,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
流入胃袋,才稍微压下了那阵心悸。她定定地站了几分钟,努力告诉自己,是太累了,
眼花了,出现了幻觉。终于,她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猛地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夜色沉沉。熟悉的晾衣架,对面楼房零星的灯火,更远处高架桥上流动的车灯河。
窗框上空空如也。她急切地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在那里,一弯真正的下弦月,
清冷、纤细、边缘清晰,正静静地散发着淡白的光辉,周围晕开一小圈朦胧的月华。
刚才那个近在咫尺、丑陋而逼真的“月亮”,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晚,小鱼睡得极不踏实。
梦里尽是些光怪陆离的景象,那团不圆不方的光总是在眼前晃动,时而逼近,时而远离。
接下来的日子,她刻意不去想那晚的遭遇,生活被工作和琐事填满。直到几天后,
她午休时在办公楼下的露天咖啡座等人。阳光很好,天空是那种被雨水洗刷过的、明净的蓝。
她无意识地抬头,看着一朵胖乎乎的、轮廓清晰的云,像一只温顺的绵羊,
慢悠悠地从大楼一角飘过。她的目光追随着它,心里却“咯噔”一下。那朵云的边缘,
有一小块,极其细微的一块,颜色似乎比旁边深了一丁点,而且,
它的移动轨迹……好像和云朵主体有那么一丝丝不协调,像一张精美壁纸上不起眼的接缝,
又像流畅乐曲里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错音。假的。一个念头冰冷地滑过脑海。她用力眨眨眼,
再定睛看去。那朵“绵羊云”已经飘远了些,形态似乎自然了许多,
刚才那点不协调感消失了。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周围是同事的谈笑声,
杯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可那份怀疑的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了土。
怀疑一旦产生,痕迹便无处不在。又过了一周,小鱼下班回家,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无意中瞥见路边那栋她每天都要经过的、有些年头的红砖公寓楼。楼体本身没什么特别,
但在楼侧上方,靠近屋顶的地方,额外搭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阁楼,窗户是古怪的多边形。
平时她从未留意,只觉得是违章建筑,略显突兀而已。但今天,在斜阳的照射下,
那个歪歪的阁楼,连同它下面支撑的一小片墙体,看起来……扁平。
就像舞台上用纸板搭的布景,缺乏实体建筑应有的立体感和光影过渡。那种感觉转瞬即逝,
当她停下脚步,凝神注视时,那阁楼又恢复了“正常”,砖石的纹理在夕阳下清晰可见。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则起来。她站在原地,强迫自己看了足足五分钟。直到眼睛发酸,
那阁楼再也没有出现刚才的“扁平感”。可她知道,那不是错觉。那种抽离的、虚假的观感,
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她的认知里。假的楼。她默默地想。事情开始变得不受控制。
几天后的傍晚,她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菜。排队结账时,
前面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背影普通。就在他侧过身掏钱包的瞬间,
小鱼看到他脸颊的皮肤,有那么零点几秒,似乎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类似硅胶的质感,
光滑得过了头,与脖子的皮肤纹理格格不入。甚至连他眨眼的动作,
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迟滞感。男人付完钱,拎着塑料袋转身走了出去,融入门外的人流,
动作流畅自然。小鱼却僵在原地,手里的购物篮差点掉在地上。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
瞬间席卷了全身。假的人。接二连三的“发现”让小鱼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和恐慌。
她开始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在街上,她会不由自主地审视每一个行人,每一栋建筑,
每一片天空。看久了,有时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微微晃动,
仿佛一张巨大的、随时可能被风吹破的投影布。她甚至去看了眼科医生和心理医生。
眼科检查结果显示她的视力一切正常,连轻微的散光都没有。
心理医生耐心地听她描述了那些“幻觉”,温和地告诉她,
这可能是由于长期工作压力导致的轻度焦虑和感知觉失调,建议她多休息,放松心情,
并开了一些安神的药物。小鱼按时吃药,努力早睡,尝试冥想。药物带来了一些昏沉和平静,
但那份源于心底的、对世界真实性的怀疑,并未真正消除。它只是潜伏了起来,在她独处时,
在她不经意间抬眼望向窗外时,悄然浮现。她变得有些沉默,与人交往时总隔着一层。
她害怕自己某一天会忍不住指着某个路人,或者某片云彩,脱口而出:“那是假的!
”她会被当成疯子吗?还是说……这个世界,真的出了问题?而发现问题的人,
偏偏是她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女孩?自我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开始回避人群,
下班后尽量直接回家,拉上窗帘,缩在沙发的一角,看一些无需动脑的综艺节目,
用声音和光影填满房间,驱赶那份令人不安的寂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
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坚实的东西,却只能抓到一把虚无。就在这种状态下,
公司组织了一次郊游。地点是城市远郊的一座山,名叫“望石山”。
通知邮件里附了几张照片,看起来只是座普通的、未经深度开发的山丘,绿树葱茏,
有几条登山步道。若是往常,小鱼大概会找借口推掉,但这一次,
她看着邮件里那座山沉默的轮廓,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也许,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
去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会好一些?出发那天是个周六,天气晴好。大巴车驶出拥堵的市区,
窗外的景物逐渐开阔,楼房变矮,田地增多。同事们兴致很高,车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小鱼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心里却异常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到达山脚下,空气明显清新了许多,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大家三五成群开始登山。小鱼刻意放慢了脚步,渐渐落在了队伍后面。她不想说话,
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走。山路是碎石铺就的,不算平整,踩上去有细微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高大树木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周围是各种各样的绿,
深绿、浅绿、黄绿,层层叠叠。不知名的鸟儿在林深处鸣叫,声音清脆。
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和野花混合的、复杂的清新气味。她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
伸手触摸路边粗糙的树皮,感受那凹凸不平的质感;捡起一片落叶,
仔细观察它清晰的脉络和边缘的锯齿;俯身靠近一丛带着露水的野草,
嗅闻那独特的、略带苦涩的青草气。这一切,触感,气味,声音,都如此丰沛,
如此……扎实。她沿着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径,越走越深。周围的树木愈发高大茂密,
几乎遮蔽了天空。人声渐渐听不见了,只有风穿过林梢的呜咽,和脚踩在落叶上的碎裂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包裹了她。就在这时,她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出现在面前,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空地的中央,
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它灰扑扑的,表面布满青苔和岁月的刻痕,形态朴拙,
甚至有些丑陋。它就那样静静地存在着,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中。小鱼停住了脚步。
她的目光落在岩石底部一丛紧贴着石壁生长的、深绿色的蕨类植物上。叶片舒展,形态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