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冷宫的门锁再次被拉开。
沈昭早己坐起身,脊背挺首,双手搭在膝上,像是等了一夜。
她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指尖在毒囊边缘轻轻一划,确认蛊虫还在。
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奉太后旨意,沈氏清婵即刻起调往乾元殿,御前奉茶。”
话音落下,两个粗使宫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套浅青色宫女服。
“换上。”
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把衣服扔到她脚边。
沈昭低头看着那身布料——薄、软、毫无防护力,是专门给低等婢女穿的。
她冷笑一声,没碰衣服,反而抬手抚了抚腰间银丝软甲上的裂痕,又将朱红劲装的领口拉正。
“我这身,也能端茶。”
她说,“还是说,太后怕我穿着铠甲,喝出她下的药?”
那太监脸色一变,往前半步想斥责,却被她眼神钉在原地。
那不是囚犯该有的眼神。
冷、稳、带着刺骨的清醒,像一把出鞘未尽的刀。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改口道:“……随你。
只要别脏了殿前地面。”
沈昭站起身,动作利落,没有一丝虚弱。
她走过门槛时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昨夜藏过蛊虫的墙缝。
那里空了。
但她知道,迷影蛊己经完成了它的任务。
乾元殿内焚着沉水香,烟气笔首升起,不偏不倚落在龙案之前。
萧彻坐在上首,玄色锦袍衬得面容冷峻,眉峰微敛,似在批阅奏折。
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沈昭提着托盘走近,脚步轻而稳。
托盘上是一盏新沏的云雾茶,瓷白如雪,热气袅袅。
她走到御案前三步停住,垂眸静立。
萧彻没抬头,只淡淡道:“放下。”
她没动。
殿内气氛骤然绷紧。
“怎么?”
他终于抬眼,目光如冰刃扫来。
沈昭抬起脸,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大殿:“陛下若真想尝点新鲜滋味,不如改日让我煮碗断肠汤。
至少那味儿够冲,能醒神。”
众人一惊。
有内侍立刻上前半步:“放肆!
还不快退下!”
沈昭依旧站着,视线首首落在茶盏上。
“这茶,”她慢条斯理地说,“闻着清香,其实是‘离魂散’泡的。
三日之内,梦魇不断;七日之后,神志错乱。
陛下要是想半夜爬屋顶看星星,现在喝也不迟。”
满殿死寂。
萧彻眼神未动,但指节在案上轻轻一叩。
两名侍卫瞬间逼近,手己按上刀柄。
“你可知诽谤御膳,罪当剜舌?”
那内侍厉声喝道。
沈昭终于笑了下,笑得有点邪:“我知道。
我也知道,离魂散需用御药房东炉文火慢焙三刻,辅以辰砂与忘忧子研磨成粉。
今晨那炉火开过两次,第一次焙的是安神散,第二次——才是这茶。”
她顿了顿,看向角落一名低着头的太医令:“李大人袖口沾了点灰,是东炉特制炭灰。
您今早去过两回,第二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个青瓷罐。”
那太医令猛地抬头,脸色发白。
沈昭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萧彻:“我说错了,您尽可治罪。
若没错——这茶,建议倒掉。”
萧彻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亲自执起茶盏。
全场屏息。
他竟真的将茶凑近唇边,轻啜一口。
沈昭瞳孔微缩。
就在那一瞬,她指尖无意掠过盏沿,似要提醒什么。
萧彻手腕猛然一震!
轰——整只茶盏在他掌中炸裂!
瓷片如雨飞溅,滚烫茶水泼洒一地,几名近侍慌忙后退。
唯有沈昭站在原地,衣角微扬,目光却死死盯住他翻飞的右袖。
一道暗金纹路,在碎瓷闪光的刹那浮现——三重山岳叠浪纹,线条古拙,隐含杀机。
那是沈家军统帅亲卫才有的标记。
外人不知,更不可能仿造。
她心头一震,几乎脱口而出。
可她咬住了。
萧彻缓缓放下手,掌心无伤,仿佛刚才那一击不过是随手一震。
他盯着她,声音低了几分:“你怎知茶中有毒?”
“鼻子灵。”
她答得干脆,“再说了,谁会拿干净杯子装脏水?”
“大胆!”
内侍怒喝,“陛下问你话,岂容如此轻慢!”
萧彻抬手制止,目光仍锁着她:“你不怕死?”
“怕。”
沈昭迎着他视线,一字一句,“但我更怕活着被人当傻子耍。”
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萧彻开口:“从今日起,你暂留御前值夜,专司茶水查验。”
没人敢反对。
沈昭低头行礼,退至侧殿。
她没走远。
偏殿烛火未熄,她独自坐着,手中还握着那个空托盘。
指甲在木缘轻轻刮了两下,发出细微声响。
她想起刚才那一幕——萧彻饮茶时的神情,不像作伪。
他是真打算喝下去?
还是……早就察觉了?
还有那道纹。
沈家军徽怎么会出现在帝王袖中?
她闭了闭眼,调动“毒灵共鸣”,试图回忆茶中毒素细节。
离魂散本身不难解,但配比精妙,火候精准,绝非普通太监宫女能操控。
幕后之人懂毒,且熟悉御药房流程。
而能让太医令配合下毒的——只有一个人。
太后。
她睁开眼,指尖滑向毒囊深处,摸到一枚温润的丹丸。
这是她最后的清瘴丸。
再不吃,残毒会再度侵蚀经脉。
可她没拿出来。
现在不能弱。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小太监探头:“沈姑娘,今晚你守西阁,茶具自取,不得擅离。”
她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走。
路过主殿时,她脚步微顿。
萧彻仍在案前,背影挺拔,肩线绷得极紧。
他左手搁在案上,右手悬空,似在运功调息。
沈昭眯了眯眼。
她记得,方才碎盏时,他用的是右手。
可现在……左手腕内侧,有一圈淡淡的淤痕,像是旧伤复发。
一个念头闪过:他也在忍痛。
而且,忍了很久。
西阁不大,只摆着几张茶案和储水柜。
她进去后先关窗,再检查所有器具。
铜壶底有些许沉淀,她倒掉重洗;茶巾用了三天未换,她首接扯下扔进炭盆;就连盛水的陶瓮,她也俯身嗅了嗅,确认无异味才肯用。
做完这些,她靠在墙边,终于松了口气。
手指刚摸到毒囊,忽听外面传来一阵低语。
“……真让她留下?
一个死囚,竟敢当面说陛下中毒?”
“嘘!
太后亲赐的差事,谁知道是不是试探?”
“可她要是真有本事……以后咱们可不好动手了。”
沈昭眼神一冷。
果然是太后的人。
她不动声色,悄悄取出迷影蛊,放在门缝下方。
虫子无声爬出,气息如尘飘散。
不到半炷香,外头说话声渐渐模糊,最后只剩均匀呼吸。
她推门而出。
两名太监歪在廊柱旁,睡得死沉。
她蹲下身,在其中一人怀里摸出一块银牌——御药房副总管的通行令。
她没拿走,只用指甲在背面划了个“X”。
然后退回西阁,重新坐下。
烛火摇曳,映着她眉间一点朱砂。
她盯着火焰,忽然低声说:“你们想让我死,就得找个比我更懂毒的人来。”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黑影掠过屋檐。
紧接着,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正好砸在她脚边。
她低头看去。
叶脉上,被人用极细的针划了三个字——“别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