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岁的苏音靠在藤椅里,鼻尖萦绕的,是窗外雨后泥土的腥甜,混着老柜子深处樟脑丸挥之不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陈旧气息。
可她知道,在她脑海最深处,还锁着另一种味道——一九三五年江南初夏的味道:湿润的青石板被太阳蒸腾出的水汽,混着母亲绣房里永不消散的、丝线特有的微腥和染料的植物清气。
“外婆,您看这根线,颜色真奇怪。”
外孙女小雨举着一缕丝线跑到她跟前。
那线在午后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近乎干涸的血色,却又在尾端透出些许姜黄。
苏音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干枯的手指轻轻捻过那缕线。
指尖传来的触感,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尘埃,精准地刺中了记忆的开关。
“这是‘疮痍色’。”
她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
“疮痍?”
“嗯。
那年,镇上的染坊,很久都买不到好的洋染料了。
掌柜的用苏木根、栎树皮,加上点不知名的矿石,胡乱煮出来的。”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窗外繁茂的香樟,投向虚无的远方,“那时候,天也是这种颜色。”
---一九三五年的江南水乡,时光仿佛是浸在温暾水里的绸子,流动得缓慢而黏稠。
七岁的苏音踮着脚,趴在母亲宽大的绣架旁,看那枚细长的钢针,如何牵引着五彩丝线,在洁白的软缎上生出花鸟鱼虫,云霞山水。
空气里弥漫着绣线特有的味道,还有窗外那株老槐树甜腻的花香。
“音音,你看,”母亲的声音温柔,像落在丝绸上的雨,“这孔雀的羽毛,一根丝线劈成八股,用‘套针’一层层染上去,才有这活泛气儿。
做事啊,跟这刺绣一样,急不得,乱不得。”
母亲是镇上最好的绣娘,一双巧手能“以针作画”。
她常说:“线断了,就接上;布破了,就补上。
日子也一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小小的苏音似懂非懂。
她只觉得母亲的手有魔法,能定住光阴,创造出一个永不褪色的、安稳美丽的世界。
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捡拾母亲裁剪下来的零碎丝线,宝贝似的藏进自己的小荷包里,幻想有一天,也能绣出属于自己的山河。
然而,那缕名为“疮痍”的丝线,第一次无声无息地侵入了她色彩明丽的世界。
那天,父亲从县上回来,带回的不是往常的糖果糕饼,而是一身风尘和紧锁的眉头。
晚饭时,他没什么胃口,筷子搁在碗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说……北边不太平。
日本人,闹得厉害。”
母亲正在给苏音夹菜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将一块鱼肉放进她碗里:“天塌下来,也得吃饭。
咱们这水乡小镇,偏安一隅,总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父亲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苏音抬起头,看到母亲垂下的眼帘,和微微抿紧的嘴唇。
她不懂“覆巢之下”是什么意思,却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根无形的、维系着安稳的丝线,轻轻颤动了一下。
夜里,她起夜时,看到父母房里的灯还亮着。
门缝里泄出低低的交谈声,夹杂着“战事”、“逃难”几个零碎的字眼,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童年温暖的茧。
她悄悄回到床上,从枕下摸出那个装碎线的小荷包,紧紧攥在手心。
丝线柔软微凉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她莫名的不安。
她学着母亲平时的样子,用指尖细细摩挲着那些光滑的丝缕,仿佛这样,就能把即将断裂的什么,重新接上。
窗外,月色如水,槐花的甜香依旧浓烈。
但七岁的苏音,在那一刻,朦胧地预感到,母亲绣架上那片永远晴好的天空,或许,也是会破的。
而破了的天空,该怎么用手中的针线去补,她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