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
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之间反复沉浮。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扔进炼炉的废铁,每一寸骨头都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尖叫;有时候,又仿佛被遗弃在万载寒冰的裂隙,冷得牙齿打颤,连灵魂都要冻结成脆硬的冰碴。
疼痛是永恒的背景音,如同附骨之疽,盘桓在下身那片被厚布包裹的禁区。
每一次无意识的肌肉抽搐,每一次艰难的翻身,甚至每一次呼吸带动胸腔的起伏,都能引发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窗外漏进来的光线变化,勉强标记着昼夜更替。
白天的蚕室稍微“热闹”一些,痛苦的***会更清晰,偶尔会有巡查的宦官过来,用尖利的嗓音呵斥,或者像对待牲畜一样,粗鲁地检查还有多少“活口”。
夜晚则更加难熬,死寂被无限放大,黑暗浓郁得化不开,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喘息和偶尔无法自控的啜泣,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在这片无边的苦海里,那个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老宦官——陈伯,成了唯一一个缓慢移动的、模糊的坐标。
他似乎永远都在。
拖着那双破旧的软底布鞋,发出“沙沙”的、拖沓的脚步声,在通铺间的狭窄过道里来回巡视。
他的动作缓慢而精准,带着一种历经无数重复后形成的、近乎麻木的效率。
大多数时候,他沉默得像一块会移动的石头。
只有当某个少年的***声稍大,可能引来门外巡查的注意时,他才会走过去,用那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尖细嗓音低斥一句:“收声!
想讨打么?”
或是当有孩子实在渴得受不了,虚弱地哀求“水……水……”时,他会端来那破口的陶碗,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动作也算不上温柔,但总会将水喂到对方唇边,看着人咽下去几口。
他对待我们,不像对待人,更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工匠,看守着一批极易损坏的原材料。
不能有太多情绪投入,但要尽量确保损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他的冷漠本身,就是这蚕室里一种令人绝望的“常态”。
我对他的感觉复杂而矛盾。
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毫无表情的脸,是这地狱图景里最契合的一部分,每次看到,都让我心头发冷。
但他偶尔递来的那碗水,那确保伤口布条干燥、未明显渗血的粗略检查,又似乎是这片冰冷绝望中,唯一能触摸到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秩序”。
而我,就在这高烧、剧痛和冰冷的秩序中,一点点地“腐烂”。
身体的痛苦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彻底瓦解。
现代人的认知、骄傲、尊严,被现实无情地碾磨成粉末。
我开始清晰地认识到,我不是一个误入此地的游客,我不是一个暂时的伤员。
我和身边这些***的少年一样,是“净”过身的、“没根”的、最低等的存在。
这个认知像毒液一样日夜侵蚀着我。
求死的念头并非时时都有,但放弃的颓丧却如影随形。
很多时候,我只是睁着眼睛,麻木地盯着低矮的、熏黑的房梁,任由时间流逝,感觉自己像一具正在慢慢腐朽的尸体。
又一次高烧的峰值袭来。
我感觉头颅快要炸开,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
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
下身那片伤口更是轰轰作响,如同一个不断燃烧的火炭,持续散发着破坏性的热痛。
我忍不住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娘……疼……好疼……”隔壁铺位那个被打过的少年也在梦呓,声音凄楚。
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铺位前。
陈伯那阴影笼罩下来。
他低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似乎微微眯了一下。
他伸出那干枯得像老树皮的手,再次探了探我的额头。
他的手指冰凉,那触感让我烫热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他的手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温度。
然后,他收回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
我闭上眼,绝望更深了一层。
连这唯一的“秩序”也放弃我了吗?
也是,我烧得这么厉害,大概和那个被拖走的少年一样,属于即将“折掉”的损耗品了吧。
也许明天,或者后天,那两个年轻宦官就会进来,嫌弃地探探我的鼻息,然后叫人把我“抬出去”。
也好……死了干净……意识又开始模糊,沉向黑暗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那拖沓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一股极其苦涩、却带着奇异清香的药味钻入鼻腔,将我昏沉的意识强行拉扯出一点。
我艰难地睁开眼。
陈伯站在卧铺前,手里端着的不是水碗,而是一个颜色更深、质地更粗糙的陶碗。
碗里盛着大半碗深褐近乎黑色的药汁,热气微弱地氤氲着,那浓郁的苦味正是从中散发出来。
他依旧沉默着,蹲下身,一手托起我的后颈,将药碗凑到我唇边。
我愣住了,看着他。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斧凿般深邃,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旧浑浊不清,看不出丝毫善意或怜悯。
仿佛他手里端着的不是救命的药汤,而只是一碗普通的、需要灌下去的液体。
“……”我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巨大的意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喝了。”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尖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碗沿抵住了我的嘴唇,微烫的药汁浸润了干裂的唇瓣。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主动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吞咽起来。
药汁极苦,难以形容的苦,胜过我人生中尝过的任何味道。
苦得舌根发麻,苦得胃部抽搐。
但每一口滚烫的苦药滑过喉咙,落入那仿佛一首在燃烧的身体内部时,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安抚的感觉。
仿佛内部那些肆虐的火焰,被这苦涩的洪流稍稍压制了下去。
我喝得很慢,很艰难,时不时因为呛到而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下身,痛得我浑身冒冷汗。
陈伯的手却很稳,耐心地保持着碗的角度,没有催促,也没有因为我的咳嗽而洒出药汁。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喝。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他松开手,将我放回铺上。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我蜷缩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嘴里全是那令人作呕的苦味。
一块粗糙、但相对干净的布巾扔到了我的脸旁。
是陈伯从怀里掏出来的。
我抓起布巾,捂住嘴,继续咳着,眼泪鼻涕一起流,狼狈不堪。
咳喘稍稍平复后,我虚脱地瘫着,大口喘气。
嘴里的苦味久久不散,但一股暖意却从胃里缓缓扩散开来,流向西肢百骸,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对抗着那蚀骨的高热和寒意。
陈伯拿起空碗,站起身,看也没看我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为……什么?”
一个极其沙哑、破碎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我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为什么给我药?
我不是快要“折”掉的损耗品吗?
这碗药,看起来并不像是这里标配的东西。
陈伯的脚步停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头。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佝偻而干瘦的背影,像一株被风干的老树。
沉默了半晌,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那尖细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依旧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
“宫里头的规矩,活下来,才有用处。”
“死了,就真是臭块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拖着步子,慢慢地走开了,身影重新融入蚕室的阴影之中,只剩下那拖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躺在那里,嘴里是化不开的苦涩,身体内部却涌动着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暖流。
“活下来,才有用处……死了,就真是臭块地了……”这两句话,冰冷、现实、残酷,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它们没有给我任何关于尊严或未来的虚假安慰,只是***裸地陈述着这座紫禁城最底层的生存法则。
但奇怪的是,这冰冷彻骨的现实主义,反而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浇灭了我心中那点自怨自艾、求死觅活的颓丧火焰。
是啊,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像那个被拖走的少年一样,变成一具无声无息的“臭块地”,被随意丢弃,很快被所有人遗忘。
而活下来,哪怕像陈伯这样,麻木、卑微、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至少……还在“活着”。
这碗药,不是慈悲,不是善意。
它更像是一种投资,一种对“损耗率”的控制。
它来自一种根植于深宫、历经无数磨难后沉淀下来的、最冷酷也最实际的生存智慧。
但无论如何,它给了我一口喘息的机会。
高烧似乎退下去了一丝丝,剧烈的疼痛虽然依旧,但意识却清明了不少。
我缓缓侧过头,看向蚕室深处。
陈伯正站在另一个不断***的少年铺位前,依旧是那副漠然的表情,正动作有些粗鲁地给那孩子更换身下被血和汗浸湿的草垫。
他的背影佝偻而苍老,嵌在这片绝望的光景中,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他本身就是这深宫残酷法则的一部分,是这吞噬无数少年的机器上一个磨损严重、却依旧在运转的零件。
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头顶那熏黑的房梁。
嘴里的苦味久久不散。
这一次,我没有再流泪。
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地回味着那苦味,以及那两句冰冷的话。
活下去。
像陈伯那样,像无数湮没在历史尘埃里的无名宦官那样,先活下去。
哪怕只是为了不“臭块地”。
我闭上眼睛,开始学习用全部的意志力,去对抗那一波波袭来的高热和剧痛。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搏斗。
那碗药的效力或许有限,但它带来的那点冰冷的“生”的意念,却像一颗被埋进冻土的种子,虽然微小,却顽强地扎下了一丝根须。
在这弥漫着痛苦和绝望气息的蚕室里,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能依靠的,似乎只有这个冷漠得像块石头的老宦官,和他所代表的、那套无情却有效的深宫生存法则。
陈伯。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简单的名字。
他是我落入这个时空,这片绝境中,接触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稍微抓住一点“真实”的存在。
一个复杂的、矛盾的、象征着绝望却也带来一丝微弱生机的身影。
脚步声依旧在远处回响,沙沙,沙沙,如同这蚕室永恒的背景音,提醒着所有躺在这里的人:熬下去。
或者,被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