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的社区广场,让初夏的风吹得热热闹闹。
滑梯边飘着塑料和汗味,混着孩子们手里的草莓棒棒糖甜香,一股脑融进阳光里。
夕阳还没完全落下,地面热烘烘的,人影被拉得老长,软塌塌贴在地上,像没睡醒似的。
沈小放蹲在滑梯旁边,小黄鸭口罩洗得起了毛球,随着呼吸一动一动。
他专心致志地推着一辆红色小车——那是他最宝贝的1:43法拉利超跑,银灰轮毂被小手拨得飞转。
小家伙指甲盖里还藏着上午玩沙子的灰。
“嗡——嗖——”他压低声音配着音,把车子推出去。
结果小车一溜烟撞到了一双黑色皮鞋上。
“对不起呀!”
小放仰起脸急急地说,可一看到对方,嘴巴张得圆圆的,话都卡住了。
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深灰色薄毯搭在膝头,边角绣着精致的“LYZ”。
他弯腰捡起小车,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一块银色手表,表盘上有一道细细的划痕。
“没事,”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车很酷。”
小放一下子来了精神:“是LaFerrari!
妈妈托人从国外买的,***哦!”
男人目光一动,落在孩子的口罩上——左下角绣着小小的“SF”。
他喉咙突然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抠住了轮椅扶手。
“你叫什么?”
他问。
“沈小放!”
孩子脱口而出,又突然警惕地往后缩了缩,“……不过妈妈说不可以告诉陌生人全名。”
男人笑了,从轮椅旁的布袋里取出一个黑盒子,“啪”地打开——里面是一辆同款但更大、更精细的车模,碳纤维车身泛着光,连车灯都能亮。
“这个送你。”
小放眼睛瞪得溜圆,却猛地把手背到身后:“不能要!
妈妈说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
“我们不是陌生人,”男人顿了顿,声音有点哑,“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那你说说我妈妈的小名?”
小放歪着头,一副“你骗不了我”的表情。
男人一下子哽住了。
那些曾经的称呼——杳杳、小猫、小宝——哪一个能对这个孩子说?
就这两秒的迟疑,小放己经抓起自己的小车,扭头就跑。
“等等——”男人急着想追,轮椅前轮却卡进滑梯旁的凹槽里。
小家伙一边跑一边回头喊:“你别过来!
再过来我报警了!
警察叔叔会抓人贩子的!”
“人贩子”三个字,像冰水泼在他脸上。
他一下子不动了,手指紧紧抠着扶手,关节发白。
周围家长的目光刷刷地扫过来,议论声低低地传开:“看着挺体面,怎么追小孩?”
“是保洁?
不像啊……”有个妈妈赶紧把孩子拉进怀里,低声叮嘱:“离远点。”
那些话像小针一样扎过来。
他低下头,毯子下的腿毫无知觉,可他觉得浑身都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
五十米外的绿化带后面,沈杳拎着超市塑料袋,愣在原地。
袋里的基围虾还泛着青白的光,冰水滴到手腕上,她也没察觉。
她刚好看见儿子像受惊的小鸭子一样扑过来,口罩一颠一颠:“妈妈!
有个叔叔要给我大车车!
我没要!”
沈杳心里咯噔一下,顺着方向看过去——滑梯旁,轮椅上的男人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塌着,一只手还悬在半空。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孤单地摊在沙地上。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那个背影。
手指猛地收紧,塑料袋哗啦一响,里面的西兰花被她捏皱了。
她蹲下来给儿子整理口罩,指尖碰到孩子温热的小脸,才稳下声音:“做得对,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
我们回家。”
“我还喊他‘人贩子’啦!”
小放凑到她耳边,有点小得意,“他脸都白啦!”
沈杳笑不出来,只是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转身就往单元楼走。
刚两步,就听见身后哑着嗓子的一声:“沈杳!”
她没停,反而走得更快。
林砚舟急着驱动轮椅追,却又卡在沙坑边。
他猛地扶住把手,挣扎着站起来——右腿使不上力,“咚”地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手掌撑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声音嘶哑:“就一句话!
五分钟……就五分钟!”
周围有人举起手机,镜头反着光。
“原来腿不好啊……可怜什么,万一是坏人呢……”沈杳回过头,撞上他通红的眼睛。
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下,闷闷地疼。
但她还是硬生生扭过头,抱起小放快步走进单元门。
“滴——”门禁合上,把所有的目光和议论都关在了外面。
电梯里,小放搂着她的脖子,小声问:“妈妈,那个叔叔摔倒了……我们不该帮他吗?”
沈杳摸摸他的头:“帮助别人要先保证自己安全,记得吗?”
“记得,”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嘀咕,“可他不像坏人……他的车车真的好帅。”
沈杳没说话,电梯壁反光里,她看见自己紧抿的嘴唇,脸色有点白。
到了楼层,她掏钥匙时摸到一个硬挺的纸袋——是那家顶级玩具品牌,袋口露出黑色碳纤维尾翼,正是下午那辆1:18的车模型。
袋子上贴着一张便签,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收笔时总带一点小勾,像他从前签文件的样子:“车是他的梦想,也是我的赔礼。
——L”沈杳捏着便签,指节微微发白。
小放眼睛一下子亮了:“妈妈!
是那个车车!”
“不能要。”
沈杳伸手要把它扔进垃圾桶。
“等等!”
小家伙急得抱住她的腿,“老师说的……拒绝也要礼貌!
我们要还给他……亲手还!”
孩子软软的声音,像小石子投进心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蹲下来看着儿子的眼睛:“妈妈去还,你在家等我,好吗?”
“我也想去……不行。”
她声音温柔,却不容商量,“陌生人给的东西,只能大人去还。
乖乖等妈妈,很快回来。”
小放看看纸袋,又看看妈妈,最终点了点头。
晚上九点,社区地下停车场灯光昏暗。
沈杳压低了鸭舌帽,手里提着纸袋,脚步声很轻。
那辆熟悉的改装车停在角落,车牌北A·L9999。
驾驶座窗缝里透出一点光。
她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玻璃降下,露出林砚舟冷硬的侧脸。
路灯光照进去,他眼下的青影更重了,下巴冒出了胡茬。
“沈小姐,”他先开口,嗓子像被砂纸磨过,“车……孩子喜欢吗?”
“我来还你。”
沈杳递过纸袋,声音平静,“小放不能要,我也不会让他要。”
他没接,只是看着她帽檐下的眼睛:“只是想送他生日礼物。”
沈杳一怔——明天是小放生日?
她忙得竟然忘了。
一点点心虚冒出来,又迅速压下去:“不必。
离我们远点,就是最好的礼物。”
林砚舟喉结滚了滚,终于接过纸袋。
却又从副驾拿出一个黑色食盒,还温着,飘出淡淡香草味。
食盒上贴着小纸条:“低糖版,木糖醇做的,不甜。”
沈杳指尖一僵——这是那家要提前三天预订的网红蛋糕店。
所以他早就知道……早就准备好了。
心里又被撞了一下,有点闷。
她仍板着脸退回去:“林总,不必演这种苦情戏。”
“不是戏,”他声音低哑,“我心甘情愿。”
“情愿也别来打扰我们。”
她转身要走。
车门“咔嗒”一声打开,林砚舟扶着门框挣扎站起——右腿吃不上力,整个人倚在车上,朝她的背影喊:“沈杳!”
她停住,没回头。
“明天……我就远远看他一眼,行吗?”
声音几乎是恳求,“就一眼,不靠近,不说话。”
沈杳指尖掐进掌心,半晌,只丢下一个字:“不。”
她快步走进电梯间,背挺得笔首,一次都没回头。
林砚舟倚着车门,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苦笑着——那笑比哭还难看。
电梯里,沈杳看着镜面中的自己,脸色发白,眼中的冷硬悄悄融了一点。
手机震动,是秦浩发来的语音:“沈小姐,限制令批下来了,明早送达。
他再接近你们五十米内,警方会首接拘留。”
沈�回了一句“谢谢”,手指却攥得发白——眼前还是他通红着眼睛、倚车而立的样子。
“叮——”电梯到了。
刚出门就听见儿子带哭腔的喊声:“妈妈——你快回来!”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急忙开门冲进去——小放站在歪倒的小板凳上,满脸泪痕,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
“妈妈!
有人从窗户塞进这个!”
沈杳接过纸展开——是一张DNA检测委托书。
被检测人:沈小放、林砚舟。
落款处是他的签名,一笔一划,干脆利落。
日期是明天,小放的生日。
翻到背面,有一行钢笔字,墨迹被水晕开过,有些模糊:“我不抢孩子,只想给他一条命。
如果这是唯一能靠近他的方式,我愿意。”
沈杳的手开始发抖,纸角被捏得皱成一团。
夜风从阳台吹进来,推拉门“哐”地一声响——像是有人刚才还在那里,听见她回来,匆匆离开。
小放抱着她的腰,小声问:“妈妈,这是什么呀?
叔叔为什么要留这个?”
她把纸折好放进口袋,蹲下身抱住儿子:“没什么。
不怕,妈妈在。”
她抱紧孩子,望向阳台——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可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还落在这扇窗上,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