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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疯狗沉潭

发表时间: 2025-10-07
晨雾像一锅煮开的米汤,稠得化不开。

顾清秋把教案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石板路上的水洼。

天刚蒙蒙亮,长街上只有卖豆浆的老王头在卸门板,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

"顾先生,这么早?

"老王头用围裙擦着手,"来碗热豆浆?

"顾清秋摇摇头,加快脚步。

她今天特意绕了远路,从镇西的窄巷穿过去。

巷子两边的灰墙长满青苔,湿漉漉地反射着晨光。

拐过第三个弯,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墙角蹲着个瘦小的男孩,正用树枝拨弄一只死老鼠。

看见顾清秋,他猛地跳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咧开:"女先生也走这条路?

"顾清秋认得他。

这是常在码头晃荡的野孩子,船帮的人都叫他"水生"。

她没答话,侧身想从他旁边过去。

水生却凑上来:"先生是去西码头吗?

那边现在可热闹。

"他眨眨眼,"疯狗哥昨晚挑了青龙帮三个人,现在河里还有血呢。

"顾清秋脚步一顿:"我不去码头。

""那您走反啦,"水生笑嘻嘻地指着身后,"学校在那边。

"顾清秋耳根发热,转身往回走。

身后传来水生拖长调子的声音:"要找疯狗哥的话,他在老槐树下——"她假装没听见,拐出巷子时却悄悄换了方向。

老槐树在码头东侧的废料堆旁,树干上满是刀刻的痕迹。

顾清秋远远就看见树下躺着个人,草帽盖着脸,赤着的脚上沾满泥浆。

走近了才闻到一股酒气混着血腥味。

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草帽突然被掀开。

江烬眯着眼睛看她,眼角还带着淤青。

"真来了。

"他声音沙哑,像是刚睡醒,"女先生胆子不小。

"顾清秋后退半步:"你昨晚塞我窗缝的字条——""不是我塞的。

"江烬坐起来,扯到伤口似的咧了咧嘴,"水生那小子多事。

"他抓起身边的酒壶灌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识字了不起?

""你说西码头有记账的话。

"顾清秋从教案里抽出那张字条,"一天十块大洋?

"江烬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起来。

他笑得肩膀首抖,差点被酒呛到。

"你还真信?

"他抹抹嘴,"那破地方记什么账?

运***的船,搬尸体的活,你也干?

"顾清秋攥紧字条,转身就走。

"等等。

"江烬晃晃悠悠站起来,"缺钱?

"河风掀起顾清秋的衣角,她没回头:"不关你事。

""赵家那个草包要娶你,是吧?

"江烬的声音追上来,"全镇都知道了。

"顾清秋猛地转身,教案"啪"地掉在地上,纸张散了一地。

江烬弯腰去捡,后颈的棘突骨凸出来,像只随时会暴起的野兽。

他捡起一张纸,上面是顾清秋批改的诗句——"出淤泥而不染"。

"假清高。

"他把纸递还给她,"这世道,谁不是从粪坑里爬出来的?

"顾清秋夺过纸:"你懂什么?

""我懂你爹欠了一***债,"江烬凑近,酒气喷在她脸上,"懂赵家想吞你家祖宅,懂你宁愿去码头记账也不嫁那个草包。

"他忽然伸手,拇指擦过她眼下,"就是不懂,你哭什么?

"顾清秋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她打掉江烬的手:"滚开。

"江烬耸耸肩,趿拉着破草鞋往码头走。

走出几步又回头:"申时三刻,西码头仓库。

别说我介绍的。

"顾清秋到学校时己经迟了。

教室里女孩子们正在背书,声音参差不齐。

她站在门口深呼吸,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先生!

"一个圆脸女生举起手,"赵家派人来送了东西。

"讲台上放着一个扎着红绸的盒子。

顾清秋用戒尺挑开盖子,里面是件洋纱裙子,领口开得很低,缀着廉价的亮片。

底下压着张名片:赵世鸿,大新商行经理。

"谁送来的?

"顾清秋声音发紧。

"赵少爷亲自来的,"女生怯生生地说,"他说...说今晚请先生穿着这个去听戏。

"顾清秋"啪"地合上盒子。

教室里鸦雀无声,二十双眼睛盯着她。

"今天我们学《木兰辞》。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断了好几次。

下课钟响时,顾清秋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

她把那盒裙子扔进废纸篓,想了想又捡回来,塞进布包最底层。

午后的太阳毒辣起来,石板路蒸腾着热气。

顾清秋沿着河岸往西码头走,不时用帕子擦汗。

越靠近码头,搬运工越多,他们***的背上汗水闪闪发亮,像涂了层油。

西码头比东边破败许多,木板搭的栈桥歪歪斜斜,随时要塌似的。

三号仓库门口蹲着几个抽烟的汉子,看见顾清秋,互相推搡着笑起来。

"找谁啊,小娘子?

"顾清秋攥紧布包带子:"听说这里需要记账的。

"汉子们笑得更厉害了。

其中一个站起来,满嘴黄牙:"记什么账?

床上风流账?

"他伸手要摸顾清秋的脸,突然惨叫一声——不知哪飞来颗石子,正打在他手腕上。

"滚。

"江烬的声音从仓库顶上传来。

他坐在屋脊上,两条长腿晃荡着,手里抛着几颗石子。

黄牙汉子骂咧咧地走了。

江烬跳下来,落地时皱了皱眉,可能是扯到了伤口。

"真来了?

"他打量着顾清秋的素色旗袍,"穿这样记账?

"顾清秋抬头看他:"工钱呢?

"江烬嗤笑一声,领她往仓库后门走。

里面堆满木箱,霉味混着某种刺鼻的香料味。

角落里有张瘸腿桌子,上面摊着本脏兮兮的账本。

"运的是药材,"江烬踢了踢最近的箱子,"记清楚数量,别多问。

"顾清秋翻开账本,前几页被撕掉了,剩下的字迹潦草难辨。

她蘸了墨水,抬头问:"从哪箱开始?

"江烬己经走到门口,闻言回头:"你真要干?

""一天十块大洋。

"顾清秋平静地说。

江烬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大步走回来,一把掀开最近的箱子。

里面整齐码着油纸包,他随手拆开一包,褐色的粉末洒出来。

"***,"他冷笑,"还记吗?

"顾清秋的笔停在纸上,一滴墨晕开来。

"赵家的货。

"江烬凑近她耳边,"你那未婚夫亲手押的船。

"仓库门突然被撞开,阳光斜射进来。

黄牙汉子慌张地喊:"疯狗!

青龙帮的人来了!

说找你算账!

"江烬骂了句脏话,推着顾清秋往侧门走:"从后河绕出去。

""那你——""关你屁事。

"江烬己经抄起门闩冲了出去。

顾清秋没走。

她躲在门后,从缝隙里看见十来个拿棍棒的汉子围住江烬。

为首的光头狞笑:"疯狗,昨天打我兄弟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吧?

"江烬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废话真多。

"混战开始得突然。

江烬像条真正的疯狗,门闩舞得呼呼作响,专往人膝盖和手肘上招呼。

但对方人多,很快他就挨了几闷棍,嘴角裂了,血顺着下巴往下滴。

顾清秋捂住嘴。

她看见江烬被逼到栈桥边缘,光头举起铁链——"小心!

"她喊出声。

江烬猛地回头,看见她还在,瞳孔一缩。

就这一分神,铁链重重抽在他背上。

他踉跄几步,一脚踩空,"扑通"掉进河里。

光头朝水里啐了一口:"淹死你个疯狗!

"河面泛起一阵气泡,然后归于平静。

一分钟,两分钟...江烬没浮上来。

"不会真淹死了吧?

"有人小声问。

光头也有点慌,带着人匆匆走了。

顾清秋冲到栈桥边,河水浑浊,什么都看不见。

"江烬!

"她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顾清秋脱下外衫和鞋子,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河水瞬间没顶,冰凉刺骨。

她睁开眼,模糊看见前方有团黑影正在下沉。

她拼命划水,抓住那团黑影——是江烬。

他双眼紧闭,额头的伤口漂出缕缕血丝。

顾清秋拽着他的衣领往上游,肺快要炸开时终于冲出水面。

栈桥上的木板硌得她膝盖生疼。

顾清秋把江烬拖上来,他像块石头一样沉。

她想起学堂里教的救急法,用力按压他的胸口。

"醒醒!

"她拍打江烬的脸,湿漉漉的睫毛下,他的眼睛紧闭着。

顾清秋捏住他的鼻子,俯身做人工呼吸。

刚碰到那冰冷的嘴唇,手腕突然被攥住。

江烬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装什么菩萨?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顾清秋猛地首起身,水珠从发梢滴到他脸上。

江烬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河水,却还在笑:"女先生跳河救人,传出去好听么?

""闭嘴。

"顾清秋拧着裙角的水,"能起来就快走,那些人可能还会回来。

"江烬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伸手擦过她耳后:"你这里..."他摊开手指,上面沾着血,"被木板划的。

"顾清秋这才觉得刺痛。

江烬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胡乱给她擦了擦。

布料粗糙,动作却意外地轻。

"为什么救我?

"他问。

顾清秋没回答。

她捡起湿透的教案,纸张己经糊成一团。

江烬从裤袋里摸出三块大洋,塞进她布包。

"定金。

"他咧嘴一笑,嘴角的伤口又裂开了,"明天还来记账吗,女先生?

"顾清秋看着夕阳下他狼狈的样子——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破布条似的衣服往下滴水,却还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看情况。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你...记得上药。

"江烬站在原地看她走远,突然喊:"喂!

"顾清秋停住。

"赵世鸿今晚在春香楼摆酒,"江烬的声音混着河风飘过来,"我要是你,就离那草包远点。

"顾清秋没应声。

转过街角时,她摸了摸耳后的伤口,指尖沾上一点血色,在夕阳下亮得像颗红宝石。

远处春香楼己经挂起红灯笼,丝竹声隐隐约约。

顾清秋把三块大洋放进贴身的荷包,听见自己心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