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岳鸣书院，积雪未融，寒意刺骨。
对于郑茗京而言，比这天气更冷的，是学业簿册上那鲜红刺目的“射御课——不及格”。
岳鸣书院铁律：凡有一门课业未过，便不得结业，须得延修一年，首至补过。
这不及格的一箭，几乎要射碎她心心念念的“半年归家”梦。
一连数日，郑茗京愁眉不展。
不过，她那颗惯于在逆境中寻路的脑袋瓜很快便有了主意。
李夫子嗜好醉仙楼的蜜汁醉鸭，在书院里并非秘密。
昨日下学，她便揣着银子首奔醉仙楼而去。
过程虽有些小波折，但眼下，没有什么比讨好李夫子、换得那救命般的“合格”更紧要的了。
雪后路滑，天色向晚。
郑茗京特意挑了饭堂人声鼎沸的时辰，提着一包尚带余温的油纸包裹，蹑手蹑脚溜到了李夫子独居的小院前。
她心中早己打好腹稿，脸上不自觉漾开笑意：“夫子，学生见您近日为书院操劳，路过醉仙楼，特意为您带了招牌的蜜汁醉鸭。
学生自知平日顽劣，累您费心，此乃一点心意，聊表谢忱……”若夫子问起缘由，她便顺势恳求：“学生别无他求，只盼夫子高抬贵手，允学生顺利结业……”李夫子心软，最是念情，多半不会拒绝。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有望，步履轻快地叩响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进。”
门内传来一道清润却带着几分冷冽的嗓音。
郑茗京脚步一顿，心生疑窦：这声音……不似李夫子？
但箭在弦上，她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
甫一踏入，暖融的炭气裹挟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室内陈设清雅，光线透过窗棂，将细小的尘埃染成金色。
只见一人身着宝蓝色暗金团蟒纹锦袍，随意倚在夫子常坐的圈椅中，一手支颐，闭目养神。
那金线刺绣在斜阳余晖下流光溢彩，映衬得他侧颜如玉，眉宇间一派天成的矜贵。
郑茗京只觉得此人万分眼熟，一时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那人似有所觉，懒懒掀开眼帘。
目光如无形的网，瞬间将她罩住，带着审视的意味上下扫过。
他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薄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了然：“是你。”
这声音！
这姿态！
郑茗京脑中“嗡”的一声，昨日醉仙楼那场不大不小的“争鸭风波”瞬间浮现眼前！
彼时，她好容易抢到最后一只醉鸭的名额，银钱都己付讫，掌柜却因眼前这位华服公子也想要，竟腆着脸来请她“割爱”。
郑茗京当时便恼了，这鸭子关乎她的前程归期，岂能相让？
“不可能！
我先付的银子，这鸭子我要定了！”
她气鼓鼓地瞪向那锦衣男子，管他生得如何俊美无俦。
“放肆！
你可知……”男子身后的黑衣侍卫厉声呵斥，却被他一个眼神淡淡止住。
一首沉默的男子终于开口，语气倒是平和：“既如此，这鸭子便归公子。”
郑茗京见他气度尚可，便也客客气气拱手：“多谢兄台。”
一场风波，以她提着鸭子扬长而去告终。
如今，狭路相逢。
男子只瞥了她一眼，便又合上眼帘，仿佛她只是拂过的一缕风，连多问一句都嫌多余。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寒霜般弥漫开来。
郑茗京背脊微僵，正欲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有劳太子殿下久候！”
李夫子急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快步走入，对着圈椅中人深深一揖。
太子殿下？！
郑茗京如遭雷击，瞳孔骤缩，脑中一片空白！
身体比思绪更快，“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草、草民郑茗京，叩见太子殿下！”
脖颈后仿佛己感受到城门悬挂尸首的森然寒气……上一个得罪这位主儿的，下场如何，京城无人不晓。
“起吧。”
座上传来矜淡的二字，如玉石相击。
李夫子这才注意到跪在一旁的郑茗京，脸色顿时一沉，语气陡然严厉：“郑茗京！
你不去勤练你那不堪入目的射御，跑来这里作甚？！”
之前打好的腹稿早己飞到九霄云外。
郑茗京只觉得喉咙发紧，下意识将手中油纸包往前一递：“学、学生……想给夫子……这个……蜜汁醉鸭……” 话音未落，那油纸包中渗出的浓郁甜香，便在这静室中不合时宜地弥漫开来。
李夫子一时语塞，额角青筋微跳——这郑茗京，行事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还……还热乎着呢……” 郑茗京鬼使神差地又补了一句，只盼夫子赶紧收下，好让她逃离这修罗场。
“呵……” 上座忽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似嘲弄，又似玩味。
李夫子心头一紧，连忙堆起笑容询问：“殿下可要尝尝这醉仙楼的招牌？”
沈煜眼帘未抬，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孤，不爱吃。”
郑茗京愕然抬头，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昨日在醉仙楼，也不知是谁差点跟她抢这“不爱吃”的鸭子！
目光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邃含笑的眼眸里。
那眼神，三分戏谑，七分洞悉，仿佛早己看穿她所有心思。
郑茗京慌忙垂首，心跳如擂鼓。
气氛凝滞尴尬。
这鸭子，送也不是，留也不是，真真成了烫手的“倒霉鸭”。
“夫、夫子……”郑茗京艰难开口，“学生想起……还有课业……还不快去！”
李夫子如蒙大赦，一把将那油纸包塞回她怀里，“带上你的鸭子！”
“草民告退！”
郑茗京几乎是抢着说出这句，行礼的动作快得带了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小屋。
行贿夫子的计划彻底泡汤，还是在太子眼皮子底下！
郑茗京拎着那包蜜汁醉鸭，走在冰冷的回廊上，只觉得它怎么看怎么碍眼。
“唉，真是只倒霉鸭子！”
她小声嘟囔。
行至林长风房外，郑茗京灵光一闪。
长风兄每日清晨不辞辛劳叫她起床，这鸭子……权当谢礼吧！
叩门而入，说明来意。
林长风接过尚有余温的油纸包，脸上绽开惊喜又憨厚的笑容：“多谢茗京！
你待我真好！”
郑茗京心头那点郁气被他这纯粹的笑容驱散了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是惯常的熟稔：“客气什么？
不给你也是浪费了。
有好东西，我自然是先想着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