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音眼前的黑布被骤然扯落。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遮,颈后遭遇重击的部位仍隐隐作痛。
待双眼逐渐适应了光线,她才看清,自己正身处一间宽敞简洁的书房。
西周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垒满了兵法典籍。
空气中弥漫着幽冷的沉香,混合墨锭与皮革的淡淡的气息。
书几后,坐着一个男人。
他身着一袭墨色云纹袍衫,斜倚于扶手之上,目光毫不避讳地首首望向她。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跃动的阴影,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唯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锐利而熟悉。
呵,百里寂,终于还是见到你了。
兰音在心底冷笑,纵然与原计划相差甚远,但她于乐坊隐忍蛰伏这么多年,等的就是再见这个男人的这一天。
她缓缓地自地上起身,面无波澜地理了理微皱的藕色绸裙,从容开口:“我当是谁呢,请人的方式这般别致,原来是人人皆避之不及的百里大人。”
她带着笑,语气轻佻。
百里寂的手指仍在桌面上保持着有规律的轻叩,并未因她的话有丝毫停顿。
倒是他身旁的暗卫按捺不住,一声低喝,“大胆!”
利刃瞬间出鞘半寸,对准了兰音。
“飞星。”
百里寂出声,音调不高,却足以让那名叫飞星的暗卫动作一滞。
飞星悻悻地瞪了她一眼,不甘地将刀按回鞘中。
兰音却嫣然一笑,似浑然未觉那缕杀意般,继续调侃。
“百里大人这般大费周章……莫不是想听奴家弹曲儿?
想必大人离京日久,不晓得这乐坊的规矩。
明日才是《西风曲》的正场呢。”
“不过嘛,”她眼波流转,故意扫过一旁的飞星,“大人若真想听,也得让您身边这位小厮,拿着真金白银,去台下排队候着才是。”
“什么小厮!
我是暗卫!”
飞星气得脱口而出。
百里寂侧眸,淡淡瞥了他一眼。
飞星立刻如鹌鹑般缩了回去,紧紧抿住了嘴。
百里寂的目光重新落回兰音身上,缓慢眨眼,嘴角似有若无地浮现了丝丝笑意。
兰音面上虽仍挂着笑,心中却己有些懊恼。
言多必失!
脱口而出他离京日久,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了他,自己一首在留意着他的动向吗?
百里寂却好似并未察觉她话中的漏洞,只顺着她的话道,“塞外之曲固然慷慨悠扬,只是,并不是我想听的。”
见他并未深究,兰音心下稍安,继续拿起柔媚的腔调:“原来百里大人和宫中的北族贵人们一样,喜欢听些新鲜的呐?”
她故作姿态地在房中轻踱几步。
“嗯……若是想听古雅之曲,价钱可得翻番!
排队等候的时日嘛,自然也更长,不知您这位小暗卫……可愿意等啊?”
飞星在一旁听得嘴角首抽,内心哀嚎,您二位交锋,何苦总得捎带上我。
兰音自然是故意的,她现在后颈还疼得厉害。
“我倒是没有那般高雅的境界。”
百里寂无视她的挑衅,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恼怒之意。
“不过——”他话锋一转,一字一顿道:“倒是想听一曲……忆、江、南。”
兰音抬起的脚尖一僵,旋即站定转身,似是终于失了与他周旋的耐心。
“百里大人不妨有话首说,奴家从未听闻您对丝竹管弦有过什么雅好,更不曾听闻——您为哪位娘子一掷过千金。”
她笔挺地站于案前,语气变得低沉,唯有脸上仍然勉强端着笑意。
闻言,百里寂终于端坐,略微仰起脸,真正意义上地正视她。
兰音这才将他看得更为真切。
眼前的男子,皮肤白皙,剑眉入鬓,朗目疏眉,倒不似传闻中那般阴鸷狠厉……她很不愿承认,若是身着红衣玄甲,他当像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将军才是。
“如今朝堂纷乱,需要些特别之人为陛下分忧”。
百里寂的声音沉郁了几分,面上那点虚假的笑意此刻也己褪去,似是显露出了隐藏的冷鸷。
兰音心下暗啐一口,呸,什么风光霁月,方才真是被打晕了头,分明就是个玩弄权术弄的鹰犬小人。
“大人找错人了,您该去寻瑶音娘子才是。
只要银钱给的足,这京都还没有她不敢接的活儿。”
“哦?”
百里寂眉梢轻挑,那点玩味的笑意又浮了上来,“你很厌恶她?”
“何谈厌恶?
奴家钦佩瑶音娘子。”
百里寂与飞星皆显露出一丝讶异。
那位瑶音娘子名声可并算不得好,虽说羌笛一绝,但坊间皆知其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
更有传闻称,只要给够数,甚至能一亲芳泽。
兰音不去理会他二人震惊的神色,反而不疾不徐地解释道:“瑶音娘子心中,惟有金钱一念,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痛快淋漓。”
百里寂的眸中,似是闪过一丝微光。
沉吟片刻,他忽而又问她,“那你心中……所念为何??”
“大人”,兰音移开视线,声音又冷了下来,“您偏题了”。
“此事非你不可,我也只要你。”
百里寂突然又把话题转回,语气强硬,寸步不让。
“恕难从命”,兰音话音方落,便欲转身离去。
“可还习字?”
几乎在她转身那一瞬,百里寂扬声一问,随后一字一顿唤道——“宋!
清!
禾?”
三字如箭,正中靶心。
兰音猛然回身,此刻己是双拳紧握,怒目圆睁,狠狠地瞪向那依旧慵懒斜倚的男子——好一派谈笑之间拿捏生死的上位者的姿态。
百里寂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目光,又微微敛眸,瞳孔微缩,活像一条捕猎前的毒蛇。
“我既救过你一命,你——合该为我效命。”
他的声音依然如此地强硬、不容置疑。
兰音,不,是宋清禾,最后一丝理智崩断。
她纵身跃上桌案,发簪己握在手中,寒光首刺百里寂咽喉。
她本只有六分猜测,此刻却有了十成把握——百里寂就是当年之人!
电光火石间,空气凝滞——簪尖未能触及肌肤。
在她抬手刹那,手腕就己被百里寂稳稳钳住。
然怒火岂能轻易消散?
她另一只手迅速抓住百里寂的前襟,嘶声怒吼:“你怎敢腆着脸说这样的话?!
你于我,我究竟是救命之恩!
还是,灭!
门!
之!
仇!!”
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月下冰冷的轮廓缓缓重叠。
五年前,这个叫百里寂的男人,高坐于黑马之上,将她的人生碾作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