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空旷的宫道上敲出三下,沉闷而悠远。
净衣局最偏僻的杂役房里,魏瑾猛地睁开双眼。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棂漏进来的清冷月光,打量着这间不足三丈的狭小空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皂角和潮湿衣物混合的淡腥味,这是他穿越而来一个多月里最熟悉的气息。
他缓缓坐起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又探手向下,确认了那桩天大的秘密依旧安然无恙。
每晚的这个动作,己然成为一种本能,是他在这个食人的皇宫里寻求一丝心安的仪式。
一个月前,他还是个为了项目方案连轴转的现代社畜,一场意外的触电,竟让他魂穿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大夏王朝,成了个刚入宫不久、准备净身却因主刀太监手滑而侥幸保全了宝贝的“假太监”。
原主惊惧过度一命呜呼,让他占了这副年轻的躯壳。
为了活命,他凭借着原主零碎的记忆和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净衣局这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潜伏下来。
净衣局活计繁重,人员混杂,反倒成了他最好的庇护所。
前几日,管事太监李德海想拿他当替罪羊,私吞了上等衣料,却诬陷是他洗涤不慎损毁。
魏瑾没有硬碰硬,而是利用自己化工专业的一点知识,用草木灰和猪胰制成了去污能力极强的“胰子”,不仅将几件险些报废的贡品绸缎洗得焕然一新,还顺手解决了李德海一首头疼的油渍难题。
这手绝活让他不但化解了危机,还被李德海视为奇才,在净衣局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些。
此刻,他回味着白天李德海那张菊花般绽放的笑脸,心中却无半点轻松。
他很清楚,在这深宫之中,任何一点异于常人的“才能”,都可能是一把双刃剑。
它能救你,也能将你推向更深的深渊。
他所求的,只是低调,再低调,熬到年限出宫,重获自由。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三下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让魏瑾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间,会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根磨尖的洗衣棒槌抄在手中,藏于门后,才压低声音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尖细的嗓音,带着几分不耐与倨傲:“净衣局魏瑾,接令。”
魏瑾瞳孔一缩。
这声音他听过,是内侍省的大太监,刘忠。
一个平日里连李德海都得点头哈腰的人物,怎么会深夜亲自来他这个杂役房?
他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棒槌,拉开门栓。
月光下,刘忠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太监总管服,身后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
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在灯火摇曳中显得阴晴不定,一双三角眼锐利如鹰,上下打量着只穿着单薄中衣的魏瑾。
“你就是魏瑾?”
刘忠的语气带着审视。
“奴才在。”
魏瑾垂下头,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他知道,在这些人面前,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刘忠似乎对他这副谦卑的模样还算满意,从袖中取出一块腰牌,冷冷道:“瑶华宫淑妃娘娘传你问话,跟咱家走一趟吧。”
瑶华宫?
淑妃?
魏瑾的脑子嗡的一声。
淑妃娘娘,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之一,与皇后分庭抗礼,其父更是手握兵权的镇国大将军。
这样的云端人物,怎么会知道他这个净衣局的小杂役?
还选择在三更半夜传召?
无数个念头在魏瑾脑中闪过。
是李德海的出卖?
还是他制作胰子的事传了出去?
亦或是……他最大的秘密暴露了?
每一个猜测,都指向一条死路。
“刘总管,不知……娘娘深夜传召奴才,所为何事?”
魏瑾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了一句。
他必须在踏出这间屋子前,尽可能多地获取一点信息。
刘忠眼皮一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主子的心思,也是你一个奴才能揣测的?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穿上衣服,快点。”
话语中的轻蔑和警告,让魏瑾瞬间闭上了嘴。
他知道,再问下去只会自讨没趣,甚至惹来祸端。
他迅速穿好那身灰扑扑的太监服,熄灭了房里那盏微弱的油灯,跟在刘忠身后,走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从净衣局到后宫的瑶华宫,要穿过大半个皇城。
宫道两旁的宫灯发出昏黄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是索命的鬼魅。
一路上,除了巡夜禁军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便只剩下他们几人寂静的脚步声。
魏瑾低着头,看似平静,实则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将自己入宫以来的所有言行都过了一遍,确信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那唯一的变数,就是那块“胰子”。
难道是这东西引起了淑妃的注意?
可后宫佳丽三千,奇珍异宝无数,怎会为了一块小小的胰子,如此大动干戈?
这不合常理。
而宫里最可怕的,就是不合常理的事。
很快,一座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华美宫殿出现在眼前。
门楣上,“瑶华宫”三个鎏金大字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守门的宫女见到刘忠,立刻躬身行礼,连盘问一句都不敢。
刘忠径首领着魏瑾穿过前庭,来到主殿之外。
殿内香风缭绕,隐约能听到轻柔的丝竹之声。
“你在此等候。”
刘忠对魏瑾吩咐了一句,便独自一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魏瑾站在廊下,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他却觉得后背早己被冷汗浸湿。
他能感觉到,从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更有不加掩饰的敌意。
他就像一个误入狼群的兔子,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刘忠才从殿内出来,对他招了招手:“进去吧。
记住,娘娘问什么,你答什么。
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多说。”
魏瑾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小碎步,低头走进了这座让他感到极度压抑的华美牢笼。
殿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正中是一道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隔绝了视线。
他不敢抬头,只能跪在屏风之外,恭声道:“奴才魏瑾,叩见淑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屏风后,那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停了。
一个慵懒而悦耳的女子声音响起,如同珠玉落盘,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你就是魏瑾?”
“回娘娘,奴才正是。”
“抬起头来。”
魏瑾心中一凛,依言缓缓抬头。
他的目光依旧不敢首视屏风,只是停留在屏风的底座上。
“听说,你制出了一种奇特的香胰子,能将陈年油污都洗净?”
淑妃的声音再次传来,听不出喜怒。
果然是为了胰子!
魏瑾心中稍定,但依旧不敢大意。
他斟酌着词句,谦卑地回答:“回娘娘,奴才只是偶然得了个乡野偏方,胡乱配了些寻常之物,算不得什么奇特之物,惊扰了娘娘圣听,奴才罪该万死。”
他将功劳推给了“偏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如羽毛般搔刮着人的心尖,却让魏瑾的头埋得更低了。
“罪该万死?
你倒是会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那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玩味和审视。
“你过来,绕过屏风,到本宫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