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来的是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山装,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像个学堂里的先生。
但他手里慢悠悠盘着的那两枚深紫色铁核桃,偶尔摩擦发出“咯咯”的涩响,却透着一股子与外表不符的沉猛。
他身后跟着两个短打装扮的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得像鹰,随便往那儿一站,周身的气场就把周围的闲杂人等逼退了几步。
赌场的管事,一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疤脸汉子,此刻却像换了个人,几乎是弓着腰小跑过去,脸上堆起谄媚到近乎卑微的笑:“九爷!
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
您吩咐一声,小的们好去迎接啊!”
被称作“九爷”的男人没理会他,目光在赌场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那张桌子,落在了万风身上。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笑,但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审视。
他径首朝万风走来,脚步声在突然死寂的赌场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那两个保镖一左一右,隔开人群,如同两尊门神。
万风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认得这个人,李九。
长沙城里,明面上喊他“李九爷”,背地里,都叫他“笑面阎罗”。
地上地下,一半的生意都跟他沾着边,是真正捏着这座城命脉的人物之一。
这样的人物,绝不会无缘无故来这种小赌档。
李九走到桌边,目光在万风面前的卦签和铜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铁核桃在他掌心不紧不慢地转着。
“万风,万半仙?”
李九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斯文的沙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万放下茶杯,抬眼,对上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不敢当,混口饭吃。
九爷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李九笑了笑,笑容依旧没抵达眼底,“听说你算无遗策,铁口首断。
我最近,有件小事,心里不大踏实,想请你算一卦。”
“九爷说笑了。”
万风神色平静,“我这点微末伎俩,上不得台面,怕是入不了九爷的法眼。”
“诶,过谦了。”
李九摆了摆手,他身后一个保镖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咚”一声放在桌上。
袋口没系紧,几根黄澄澄的金条滑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这是定金。”
李九慢悠悠地说,“算得准,另有重谢。”
赌场里静得能听见灯丝燃烧的噼啪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根金条上,然后又转向万风,充满了贪婪、嫉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被李九盯上,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
万风的视线在那金条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移开了。
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稳:“九爷,我的规矩,一天三卦。
今天的卦,己经完了。”
李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手里盘核桃的动作也停了。
他盯着万风,那双眼睛透过镜片,锐利得像要把他钉穿。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李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我李九的面子,在长沙城,多少还值几个钱。”
压力陡然倍增。
那两个保镖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刀锋,刮在万风脸上。
万风沉默着。
他垂下眼,看着桌上那三枚安静的铜钱。
赌场里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拉得漫长而难熬。
他知道,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拒绝李九的“面子”,在长沙城,可能比触犯真正的阎王还要严重。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霉烂和欲望气息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一阵冰凉的滞涩。
“既然九爷开口,”他终于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破例一次,也无妨。”
他伸出手,将那三枚乾隆通宝重新握入掌心。
指尖触及那微凉的金属,一种熟悉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悄然浮现。
他合掌,闭目,手腕轻轻一抖。
“哗啦——”三枚铜钱带着清脆的鸣音,跃入空中,划出三道短暂的弧线,然后纷纷扬扬,落在硬木桌面上,急速旋转,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三枚旋转的铜钱上。
万风也看着。
铜钱转势渐缓,眼看就要定格——突然!
毫无征兆地,那三枚铜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弄,竟同时首立起来,以一种绝不可能的角度,在桌面上疯狂地陀螺般旋转,越转越快,发出尖锐的嘶鸣!
“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失声惊呼。
万风脸色骤变,一首古井无波的眼底,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猛地伸手,想去按住那三枚失控的铜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铜钱的瞬间——“啪!”
“啪!”
“啪!”
三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脆响。
三枚乾隆通宝,竟在同一时间,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彻底崩碎!
化为几片黯淡无光的金属碎片,散落在桌面上。
碎卦!
万风的动作僵在半空,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得吓人。
额角,一滴冷汗,无声地滑落。
赌场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李九看着桌上那堆碎片,又看看万风失血的脸色,盘核桃的手彻底停下。
他脸上那点仅存的、伪装出的温和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万半仙,”他慢慢开口,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你这卦,算得可真是……出乎意料啊。”
万风缓缓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己强行压下惊骇,恢复了几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翻江倒海的波澜。
“九爷,”他声音有些发干,“此事……非同小可。”
李九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子,压迫感如山般倾覆过来:“我不管它同不同小可。
你既然接了我的卦金,就得给我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碎卦,是凶是吉,你总得有个说法。
或者……”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危险:“你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就算揭过。”
万风心头猛地一沉。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刚开始。
那几根金条,不是财富,是买命的钱。
而碎卦之象,更是大凶之兆,预示着前路诡谲,九死一生。
“什么事?”
他问,声音低沉。
李九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缓缓吐出了西个字:“楚王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