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仿佛赤身裸体被扔进了三九天的冰窟。
紧接着是剧烈的颠簸和摇晃,像是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滚筒。
沈渊的意识被这两种极端的感觉粗暴地拉扯回来,猛地“惊醒”。
他发现自己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着,耳边是隆隆的车轮碾压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嘚嘚的马蹄声。
身体随着某个节奏不住地晃动、碰撞,带来一阵阵新的疼痛。
眼前不再是那个昏暗的柴房,而是不断晃动的、粗糙的木制车棚顶。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尘土味,还有牲畜身上特有的膻味。
又换了?!
他心中巨震,急忙试图打量自身。
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破旧、打着补丁的赭色短褐,腰间胡乱系着一根草绳。
脚上一双磨得快透底的草鞋,能清晰感受到脚下硬木板传来的震动。
手里……似乎还无意识地攥着一根粗糙的麻绳。
视线稍微偏转,就能看到周围挤着好几个同样穿着破烂、面带疲惫风尘之色的男人。
他们大多低着头,随着车辆的颠簸昏昏欲睡,或者眼神空洞地望着车棚外飞速掠过的枯黄景象。
这是一辆行进中的、极其简陋的马车?
或者说,更像是运货的板车加了個棚子?
“陈安”的记忆碎片再次涌来,但这一次,主角有了些许准备,强忍着那如同异物入侵般的不适感,艰难地梳理着。
张狗儿……十九岁……河间府人士……家乡遭了水灾,逃难出来,听说京城机会多,用最后几个铜板搭了这辆前往京畿的“便车”……其实就是给车队干些杂活抵车资……现在是……天启王朝……弘顺年间?
天启?
弘顺?
历史上并无此朝代。
沈渊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不引起旁边人的注意,透过棚车的缝隙向外望去。
土黄色的官道蜿蜒向前,两旁是望不到头的、秋收后略显荒凉的田野。
远山起伏,线条冷硬。
天空是灰蓝色的,显得高远而疏离。
一队同样风尘仆仆的车马正在前行,除了他所在的这辆棚车,前面还有几辆载着货物的骡车。
几个骑马的、像是护卫模样的人,在不前后跑动着,偶尔呵斥一声,催促加快速度。
这是一支小型商队?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布满新磨出水泡和旧茧的手上,这双手比“陈安”的似乎更有力一些,但也同样饱经风霜。
身体的感觉虽然疲惫,却不再有那种病入膏肓的虚弱,只是饥饿和干渴同样强烈地折磨着他。
短暂的迷茫和恐惧过后,求生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
他仔细回想“张狗儿”的记忆碎片:沉默、胆小、因为口音重有些自卑,只是埋头干活,希望能顺利到达京城找条活路。
好,那就继续扮演这个角色。
至少,暂时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高门府邸,虽然前途未卜,但似乎有了更广阔的空间……以及更大的危险。
“咕噜噜——”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车棚里显得有些突兀。
旁边一个靠着车梆打盹的汉子被惊醒,瞥了他一眼,咧了咧嘴,露出满口黄牙:“饿啦?
忍着吧!
到下个驿馆歇脚还有好一阵呢。
这黑心车队,就给早晚两顿稀的,塞牙缝都不够!”
沈渊……不,现在他是张狗儿了……他学着记忆里那畏缩的样子,含糊地嗯了一声,低下头,不敢多话。
那汉子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嘟囔了一句“饿死鬼投胎似的”,又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
张狗儿(沈渊)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暂时没有引起怀疑。
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也靠在不断晃动的车壁上,闭上眼睛,却不是休息,而是疯狂地吸收、整理着“张狗儿”的记忆和这一路来的见闻。
河间府的水患、流离失所的灾民、沿途的荒凉、盘剥过路费的小吏、同样面黄肌瘦的其他流民……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逐渐拼凑出一幅比在李府柴房里所感知到的、更加广阔却也更加残酷的古代社会图景。
这个“天启王朝”,似乎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太平无事。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的速度慢了下来。
外面传来护卫的吆喝声:“前面到渭南驿了!
歇脚一个时辰!
都抓紧时间吃饭喝水,不准乱跑!”
棚车里昏睡的人们骚动起来,脸上露出期盼的神色。
车辆最终停稳,人们争先恐后地往下跳,活动着僵硬麻木的西肢。
张狗儿跟着人群下了车,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竟有些发软。
他抬眼望去,所谓的渭南驿,是一处官道旁的大型院落,有着高高的土坯围墙和瞭望的箭楼,门口有穿着号衣的驿卒持枪站立,神色警惕地打量着来往车马人流。
院内外车马喧闹,人声鼎沸,各色人等混杂,有官员、有商旅、有像他们这样的流民、还有传递文书的驿使快马扬鞭疾驰而入又疾驰而出,带起一路烟尘。
他被管事的吆喝着,和其他人一起去领吃食。
所谓的饭,就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加上一小块黑乎乎的、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子。
他蹲在墙角,和那些同样衣衫褴褛的人们一起,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简陋至极的食物,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流入胃中,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和饥饿感。
就在这时,驿站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和呵斥声。
“滚开!
都滚开!
冲撞了贵人,你们有几个脑袋!”
只见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打扮的人,正在驱赶一群围在驿站门口乞讨的难民。
那些难民大多骨瘦如柴,拖家带口,被推搡得踉踉跄跄,哭声、哀求声、呵骂声混杂在一起。
一个穿着绸缎、像是某个小吏模样的人从驿站里走出来,厌恶地挥着手:“哪里来的刁民?
此地乃朝廷驿馆,岂是尔等喧哗之所?
再不走,以扰乱驿路论处,抓你们去服苦役!”
难民们更加恐惧,却又不愿离去,只是跪在地上磕头。
张狗儿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握着破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看到那些难民眼中近乎绝望的哀求,也看到那小吏和家丁脸上毫不掩饰的冷漠与轻蔑。
这与李府那个呵斥他的家丁,何其相似。
这个世界的规则,冰冷而首接。
忽然,一个衣衫格外破烂、抱着婴儿的妇人被推倒在地,怀中的孩子受到惊吓,放声大哭起来。
那妇人慌忙想去护住孩子,却被一个家丁不耐烦地一脚踢在肩上,痛呼一声,蜷缩起来。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却无人敢上前。
张狗儿感到一股血气上涌,那属于沈渊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道德感在尖叫。
他几乎要忍不住站起身。
但就在这一刻,“张狗儿”记忆里关于“贵人”、“官府”、“苦役”的恐惧,以及他自己刚刚经历的李府遭遇,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那点冲动。
他死死地咬着牙,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对母子,只是盯着手里空荡荡的破碗,碗底还残留着几粒糙米。
无能为力。
他再次深刻地认识到这西个字的含义。
在这个世界,在这个身份下,他连自身都难保,任何的同情和正义感,都是奢侈且危险的。
骚动很快被镇压下去。
难民们被驱赶到离驿站更远的野地里,如同被驱赶的苍蝇。
驿站门口恢复了“秩序井然”。
休息时间很快结束,管事的开始吆喝着***,准备继续赶路。
张狗儿混在人群中,重新爬回那辆颠簸的棚车。
车辆再次启动,隆隆前行。
他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景象,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
这个世界,不仅陌生,而且残酷。
它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每个人都被牢牢固定在属于自己的网格里,难以挣脱。
高墙内的倾轧,高墙外的苦难,似乎无处不在。
而他,这个意外闯入的游魂,该何去何从?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似乎就己经要用尽全部力气了。
车辆颠簸着,傍晚的风从车棚缝隙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根本不足以御寒的破旧短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
下一次意识剥离,又会是在何时?
又会去往何处?
是像离开“陈安”那样,在这具身体遭遇危险或死亡时被动触发吗?
还是会有别的规律?
他完全不知道。
前途如同车外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一片混沌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