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西年,深秋。
北京城的雨总裹着沙尘,斜斜打在和亲王府的琉璃瓦上,溅起灰蒙蒙的水雾。
沈玉微拢了拢月白色的素纱披风,站在雕花廊下,看廊外被雨水打蔫的秋菊。
她今天穿了身素净衣裳,鬓边只簪了支白玉簪,是父亲沈太傅特意让人送来的,说晚上有贵客。
“小姐,风凉,进去吧。”
贴身丫鬟青禾捧着暖炉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说……是镇国公府的那位世子爷。”
玉微指尖一颤。
镇国公府的世子爷,顾昀深。
那个在三年前的宫宴上,隔着重重人影,对她笑了笑的少年。
彼时他刚从德国留学归来,穿着笔挺的洋装,与满朝的顶戴花翎格格不入,却偏偏眼底有光,像盛着西洋镜里的星辰。
她那时刚及笄,被母亲按在席间,只能偷偷抬眼望他。
他像是察觉到了,忽然转头,目光撞进她的眼里,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探究。
她慌忙低下头,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知道了。”
玉微接过暖炉,指尖触到温热的铜壁,心里却莫名发紧。
这几年时局动荡,父亲虽位居太傅,却因主张立宪,与保守派的镇国公政见不合,两家几乎没什么往来。
今日突然宴请,不知是福是祸。
掌灯时分,顾昀深来了。
他没穿洋装,换了身宝蓝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衬得身姿愈发挺拔。
只是眉宇间的锐气未减,走进暖阁时,目光扫过满室的书画,最后落在沈玉微身上,微微颔首:“沈小姐。”
声音比记忆中沉了些,带着成年男子的磁性。
沈玉微屈膝行礼,指尖绞着披风的系带:“顾世子。”
席间,沈太傅与镇国公谈的都是朝堂事,从新政说到立宪,言语间暗流涌动。
玉微低着头,小口抿着茶,却能感觉到顾昀深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她不敢抬头,只觉得那目光像带着温度的烙铁,烫得她皮肤发麻。
“听闻沈小姐师从林琴南先生?”
顾昀深忽然开口,打破了席间的沉默。
沈太傅抚须笑道:“不过是跟着林先生学些外文,让她长长见识罢了。”
顾昀深看向玉微,眼底带着笑意:“我在德国时,也读过林先生译的《茶花女》,译笔精妙。
不知沈小姐对西洋文学可有兴趣?”
玉微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轻声道:“略有涉猎,只是觉得……故事虽好,终究离我们太远。”
“不远。”
他放下茶杯,声音清晰,“世间的悲欢,原是相通的。
就像眼下这世道,何尝不是一出跌宕的戏剧。”
沈太傅的脸色微变,镇国公却哼了一声:“昀深,休得胡言。”
顾昀深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看向玉微的目光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宴席散后,雨还在下。
顾昀深告辞时,沈太傅让玉微去送送。
两人走在回廊上,雨声淅淅沥沥,廊下的宫灯在风里摇晃,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小姐似乎很怕我?”
顾昀深忽然停下脚步。
玉微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慌忙别开脸:“没有。”
“那为何不敢看我?”
他逼近一步,身上的雪松香气混着雨水的清冽,扑面而来,“三年前宫宴上,你可不是这样的。”
玉微的脸瞬间红透,脚步往后退了退,却被廊柱挡住。
他的手撑在柱上,将她圈在怀里,声音低得像耳语:“沈小姐,你说,这出戏,我们会不会是其中的角色?”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滚烫的温度。
玉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跳得飞快,连呼吸都乱了。
她推了他一把,声音细若蚊蚋:“顾世子请自重。”
顾昀深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眼底的笑意淡了些,收回手,后退一步:“是我唐突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这是我译的几篇短文,或许沈小姐会喜欢。”
玉微接过册子,指尖触到他的指尖,冰凉刺骨。
她低头看了一眼,封面上是烫金的德文,她认得,是《少年中国说》的译文。
“多谢顾世子。”
她把册子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着一块烙铁。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雨幕里,玄色的披风被风吹起,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夜鸟,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玉微站在原地,首到青禾来催,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那本小册子被她攥得发皱,封面上的烫金字迹,在宫灯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不知道,这夜的雨,这册译文,会是他们纠缠半生的开端。
更不知道,这出名为“民国”的大戏,会将他们碾碎,再重塑,最后只剩下青灯照故衣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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