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嘉元十七年,冬。
金陵城的雪,下得绵密,像是要把世间所有的不平与腌臜都暂时掩盖起来。
夜色浓得化不开,尚书府西北角最偏僻的“静薇院”里,只檐下挂着一盏昏黄的旧灯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晕。
林微月蹲在廊下的小泥炉前,小心翼翼地扇着风。
药罐子里咕嘟咕嘟地响着,散发出苦涩却让她心安的气息。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藕色夹袄,还是前年府里统一裁冬衣时剩下的料子做的,根本抵不住这刺骨的寒气,指尖冻得有些发僵。
药是给刘嬷嬷煎的。
刘嬷嬷是她的奶嬷嬷,更是她生母苏姨娘留下的唯一老人。
如今病得沉重,府里派来的大夫瞧过两次,开了些不痛不痒的方子便再不见人影。
这救命的药,还是她偷偷典当了生母留下的一对细银丁香耳坠,才勉强抓来的。
“咳咳……三小姐……”屋里传来刘嬷嬷虚弱又焦急的咳嗽声,“别煎了……快、快回屋里去,小心冻着……若是被那边知道……嬷嬷放心,马上就好了。”
林微月回过头,压低声音安抚,清瘦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
夜色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一双眸子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与这年纪不符的沉静与隐忍。
她何尝不知道危险?
这深宅大院里头,嫡母王氏的眼睛无处不在。
她这个庶出的三小姐,活得尚且不如嫡姐身边得脸的大丫鬟,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刘嬷嬷是她在世上最后的温暖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
药终于煎好。
她仔细地将乌黑的药汁滤进一个粗瓷碗里,正要端起来。
“吱呀——”一声,院门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
寒风裹着雪花瞬间灌满小院。
林微月的心猛地一沉,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药汁溅出些许,烫在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疼。
她迅速将碗放到身后的矮凳上,用身子微微挡住,抬起头。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嫡母王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婆子,姓钱,府里下人都暗地里叫她“钱阎王”。
钱婆子裹着厚实暖和的藏青色棉比甲,揣着手,三角眼在院里一扫,像刀子似的刮过林微月单薄的身子和那冒着热气的泥炉,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傲慢。
她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皆是膀大腰圆,一脸横肉。
“哟,三小姐真是好兴致啊,这大冷天的,不在屋里暖和着,跑这廊下玩火呢?”
钱婆子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刺耳。
林微月垂下眼睑,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微微屈膝:“钱妈妈。
天寒,嬷嬷病得重,我给她煎副药驱驱寒。”
“驱寒?”
钱婆子嗤笑一声,走上前,用脚尖踢了踢那泥炉,“府里有规矩,各院各屋不得私自生火,三小姐是金贵人,莫非忘了?
这要是走了水,惊扰了夫人和大小姐,您担待得起吗?”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足的训斥意味。
屋里刘嬷嬷的咳嗽声变得更加急促和惊恐。
林微月指尖掐进掌心,声音依旧平稳:“妈妈言重了,我小心看着,断不会出事。
嬷嬷的病实在拖不得了……拖不得?”
钱婆子打断她,眼睛一翻,“哪个奴才秧子身子就那么金贵了?
病了自有她的造化!
三小姐,不是老奴说您,您是什么身份?
堂堂尚书府的小姐,深更半夜为一个下人煎药,传出去像什么话?
没得丢了咱们尚书府的脸面!”
她挥了挥手,身后一个婆子立刻上前,竟一脚踹翻了那小泥炉!
“哐当!”
一声脆响。
泥炉碎裂,通红的炭火和漆黑的药渣溅了一地,在雪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股白烟和浓烈的焦糊味。
那碗好不容易滤出来的药汁,也连同粗瓷碗一起摔得粉碎,乌黑的液体蜿蜒流淌,像一道绝望的泪痕。
林微月看着那碎裂的碗和流淌的药汁,身体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窜起,首冲头顶。
但她死死咬着口腔内壁,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动怒,不能争辩,否则只会换来更屈辱的对待。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钱婆子,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妈妈这是何意?”
钱婆子被她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怵,随即又恼羞成怒起来,尖声道:“何意?
就是告诉你府里的规矩!
既然三小姐不懂事,那老奴就只好按规矩办事了。
这个月的月例,扣下一半,也算小惩大诫!”
她顿了顿,对另一个婆子示意了一下。
那婆子将一个食盒重重放在廊下的栏杆上。
“这是夫人念你身子弱,赏你的宵夜。
三小姐,好自为之吧!
别再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安安分分待着,还能有口饭吃!”
说完,钱婆子冷哼一声,带着两个婆子,像来时一样,趾高气扬地走了。
院门再次被摔得震天响。
小院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雪声,以及地上那片狼藉和刺鼻的味道。
林微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许久,首到冻得浑身都快失去知觉,她才慢慢走过去,打开了那个食盒。
里面是一碗冰冷的、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稀粥,还有两个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馍馍,边缘甚至能看到些许霉点。
残羹冷炙。
呵。
她轻轻合上食盒盖,没有愤怒,也没有哭泣。
这种折辱,她早己习惯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支样式简单至极的银簪,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木兰花苞,做工却颇为精致。
这是生母苏姨娘去世前紧紧攥在她手里的,也是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冰凉的银簪贴在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冷静。
她记得生母弥留之际,枯瘦的手抓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嘱咐:“月儿……藏好……活下去……簪子……关键……”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吞没,再也听不清。
这簪子,她看了无数次,除了材质是银子,略显特殊之外,似乎并无出奇之处。
可生母那样郑重……林微月借着昏暗的灯光,再次仔细摩挲着簪身,手指无意间碰到那木兰花苞的某个瓣叶。
极其细微的一声“咔”。
花苞似乎……松动了一丝?
她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刘嬷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虚弱的呼唤:“小姐……小姐……”林微月立刻将簪子紧紧攥回手心,将那瞬间的惊疑完美掩藏起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顺与平静,转身快步向屋内走去。
“嬷嬷,我在这儿。”
风雪依旧,长夜漫漫。
但那看似牢不可破的黑暗里,仿佛有一丝极微弱的萤火,于无人知晓处,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