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离开后，观测室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阳光与青草的气息，像一种顽固的星际尘埃，悬浮在精密控制的空气里。
顾星辞没有立刻回到他的数据流中。
他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江怀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椅垫上有一个轻微的凹陷，证明那并非他的幻觉。
那个绿色的月亮，和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
他走到办公桌前，调出之前***扰的变星观测数据。
屏幕上，曲线平滑地延伸，然后在某个时间点，出现了一个微小的、本不该存在的抖动。
顾星辞将时间戳记放大——正是他站在窗前，与台阶上那个身影对视的时刻。
引力扰动。
一个客观的、物理学的术语跳入脑海。
巨大天体的质量会扭曲周围的时空，影响甚至捕获其他较小物体的运行轨迹。
他下意识地排斥这个比喻。
那个叫江怀的男人，身形清瘦，怎么看都不像是具有巨大质量的天体。
可他偏偏就在这短短几天，尤其是刚才那十几分钟的会面里，让顾星辞稳固运行的世界产生了可被测量的“轨道偏差”。
他尝试用理性去解构这次“扰动”。
首先，是视觉信息。
江怀的穿着（浅蓝色毛衣）、配饰（没有，除了那枚可笑的星星贴纸）、肢体语言（放松且开放）。
这些信息被大脑归类为“无害”，甚至“色彩明度过高，可能引发视疲劳”。
其次，是语言信息。
“星星写给我们的故事”、“负责真实”、“帮他们做梦”。
这些语句逻辑松散，隐喻性强，不符合科学表达的规范，但……其情感渲染力评级，意外地高。
最后，是行为信息。
连续西天的等待，带着幼稚的画册，以及最后那个关于“薄荷味月亮”的、荒谬却生动的解释。
行为模式分析：目标明确，耐心充足，善于利用情感共鸣作为策略。
分析完毕。
结论：江怀是一个高社交能量、高情感表达、且对顾星辞的固有秩序构成潜在威胁的外部变量。
按理说，他应该启动“隔离协议”，彻底屏蔽这个变量。
可是，为什么他会答应那个荒谬的请求？
顾星辞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本被江怀遗忘在椅子上的画册。
彩色的封面在灰暗的办公环境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了画册。
纸张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里面是更多光怪陆离的宇宙：长着翅膀的火箭，在彩虹跑道上起飞；穿着宇航服的小兔子，在粉红色的星球上种胡萝卜；黑色的夜空中，布满了各种颜色的、像糖果一样的星星……每一幅画旁边，都贴着江怀用清秀字迹写的“画外音”。
——“小美说，星星是天空开出的花。”
——“浩浩认为，宇航员叔叔在月亮上一定很孤单，所以要画一只小兔子陪他。”
——“琪琪的梦想是，吃掉一颗最甜的星星。”
顾星辞的指尖停留在一张画着两个手拉手小人，站在扭曲却充满生命力的星空下的画作上。
旁边的备注是：“我的梦想：和最好朋友一起，飞到星星家里去做客。”
一种极其陌生而柔软的情绪，像星云般在他内心深处缓慢地弥漫开来。
他研究星空十几年，见过超新星爆发的壮丽，测量过黑洞视界的深邃，推导过宇宙膨胀的速率。
他熟知星辰的诞生与死亡，却从未有人告诉他，星星可以是薄荷味的，可以是甜的，可以是需要陪伴的。
这和他所认知的宇宙，截然不同。
冰冷，浩瀚，死寂。
这是他世界的底色。
而江怀带来的这个世界，嘈杂，微小，却……生机勃勃。
他合上画册，像关闭了一个不该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但盒子里溢出的色彩，己经沾染了他思维的缝隙。
接下来的半天，顾星辞发现自己无法像往常一样完全沉浸在工作里。
处理数据时，江怀那句“星星写给我们的故事”会不经意地冒出来；检查望远镜参数时，那个绿色的月亮会在他眼前晃动一下；甚至当他端起咖啡杯时，会莫名想到，江怀给孩子们喝的，大概是牛奶或果汁。
这种持续的、低级别的分心，让他感到烦躁，又有一丝无力。
傍晚，他提前结束了工作。
当他走出天文台庄严的大门，踏上那级江怀连续坐了西天的台阶时，脚步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秋风拂过，这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可当他抬起头，望向己经开始泛起星光的夜空时，看到的却不再是熟悉的星座图谱。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稚嫩的画作，和那个男人带着孩子们，指着天空认真讲述“故事”的画面。
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试图驱散这些“不专业”的联想。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简单的、手绘的太阳笑脸。
验证信息只有三个字：”我是江怀。
“顾星辞看着那个笑脸头像，在暮色中站了许久。
精密的世界再次发出了警报，提醒他这是一个未经评估的链接，存在未知风险。
理性告诉他，应该忽略，或者至少延迟到明天再处理。
但他的手指，却像被那微不足道的、来自幼儿园老师的“引力”所捕获，不由自主地移动，按下了”通过验证“。
几乎是在瞬间，对话框顶部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顾研究员，我的画册是不是落在您那里了？
“后面跟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狗表情。
顾星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本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的彩色画册。
他回复了一个字：”嗯。
“”太好了！
还以为丢了呢！
“江怀回得飞快，后面跟了一个转圈撒花的小人，”那……您明天方便吗？
我过来拿？
或者您什么时候下班，我可以在门口等！
“顾星辞看着屏幕，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坐在秋风里等待的身影。
他沉默地打下一行字：”不必等。
我明天带去幼儿园。
“信息发出后，他盯着那个笑脸头像和“幼儿园”三个字，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允许了一个外部变量进入他的领域，甚至，己经开始主动调整自己的运行轨道，去靠近那个变量所在的、充满未知的“星系”。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当他关闭手机，抬步走入渐浓的夜色时，内心深处某个一首紧绷的部分，竟奇异般地，松弛了一毫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