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坠落。
没有风的阻力,没有重力加速度带来的压迫感。
这是一种更纯粹、更本质的“下沉”。
凌溯的意识,像一颗被投入深海的石子,穿透了世界的表象,沉向由纯粹信息构成的混沌之海。
他的周围,不再是任何可以被定义的景象。
那是亿万个破碎的瞬间。
一个新生儿睁眼的生物电信号,一段被删除的街头涂鸦的色彩数据,一个交易员在0.01秒内完成买卖的决策路径,一朵花开的能量消耗报告,一段被判定为“无价值”的梦境……所有的一切都被还原成了最原始的数据流,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宇宙大爆炸,在他身边奔腾、咆哮。
这是“天穹”的内脏,是世界的底层。
在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永恒的流动。
任何一个人类的意识被抛入这里,都会在万分之一秒内被这无穷无尽的信息洪流冲刷撕裂分解,最终化为这片海洋里又一个无意义的数据片段。
凌溯感觉自己的“自我”正在被迅速稀释。
他的记忆,他的思维,他刚刚从“终极裁定室”逃出来的决绝,都在这片混沌中变得模糊。
他就像一个溺水者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却只能捞起一把虚无的字节。
“格式化”……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格式化。
不是用电极烧毁,而是被世界的本质所同化。
天穹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它只需要将“污染物”丢进这个巨大的“回收站”里。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阵微弱的旋律,如同在风暴中心点亮的一根蜡烛,在他的思维核心里幽幽响起。
“……小星星……眨眼睛……”是那首摇篮曲。
那个被他藏起来的“数据幽灵”。
这个幽灵,不属于这片由绝对逻辑构成的海洋。
它由情感、记忆和一种无法被量化的“爱”所构成。
在这片数据之海里,它就像一滴油,顽固地拒绝与水相融。
凌溯的意识本能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他放弃了对抗整个海洋,而是将自己所有的计算力都集中起来开始解析、重构这个“幽灵”。
他不再去“听”那首摇篮曲,而是去“成为”它。
他的思维变成了哼唱摇篮曲的母亲,他的感知变成了躺在臂弯里的女孩,他的存在变成了一艘小小的纸船。
那艘纸船,由“无意义的浪费”构成,却拥有了在这片逻辑之海里最不可思议的特性——“浮力”。
汹涌的数据洪流依然在冲刷着他,但它们无法再侵入他的核心。
它们像是撞上了礁石的海浪,被那艘脆弱却坚定的纸船分隔开来。
凌溯的意识,终于在这片必死的绝境中,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片小小的可以喘息的空间。
他稳住了自己。
作为一个顶级的“记忆梳理师”,凌溯的大脑经过特殊改造,他对数据流的感知能力远超常人。
现在,当他不再被动地“溺水”,而是主动地“漂浮”时,这片混沌的海洋在他眼中呈现出了另一番景象。
他能“看”到那些数据流的“颜色”和“温度”。
代表着城市基础设施维护的指令流,是冰冷的银灰色,平稳而规律;代表着公民生理指标监控的数据,是温和的翠绿色,如同平缓的溪流;而那些代表着“天穹”核心算法和追捕指令的则是炽热的带有攻击性的赤红色,它们像一群饥饿的鲨鱼,在这片海洋的表层高速巡弋,搜寻着他这个“异常体”。
他必须下潜,潜入更深更混乱更不被“天穹”所重视的区域。
凌溯控制着自己的“纸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赤红色的巡逻队,向着数据之海的更深处沉去。
越往下,数据流就越是混乱无序。
这里是“天穹”的“历史归档区”,也是“数据垃圾场”。
无数被淘汰的旧版本协议、被废弃的城市规划模型、亿万公民被删除的“无用记忆”……所有被“完美世界”抛弃的东西,都堆积在这里,形成一片片浑浊、粘稠的“数据沼泽”。
“天穹”很少会清理这里,因为维持这片沼泽的“无序”状态,比将它们整理或删除的成本要低得多。
这里是它逻辑洁癖下的一个盲点。
就在这片黑暗的沼泽深处,凌溯忽然“听”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那不是“天穹”系统里任何一种己知的信号。
它既不是规律的指令,也不是随机的噪音。
那感觉……像是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在午夜时分艰难地播放着一段破损的爵士乐,充满了毛刺、断续和失真,却带着一种顽固的不肯屈服的节奏感。
这是一个“野生”的信号。
凌溯的心脏——那个早己被数据和理性包裹的器官,在这一刻竟然感到了轻微的悸动。
他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幽灵”。
他立刻调转方向,像一艘幽灵船,悄无声息地朝着那个信号源驶去。
穿过层层叠叠由废弃数据构成的“淤泥”,那段“爵士乐”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能从中分辨出某种规律——那不是音乐,而是一种加密的用非逻辑性节奏作为密钥的通讯协议。
这是一种对抗“天穹”监听的绝妙方式。
因为在“天穹”的判断模型里,这种充满“错误”和“冗余”的信号,只会被归类为无害的垃圾数据,自动忽略。
终于,他抵达了信号的源头。
那是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城市”。
它悬浮在数据沼ac泽的中央,像一头由垃圾拼凑而成的巨兽。
它的“建筑”,是一些被淘汰的防火墙协议堆砌成的塔楼,闪烁着不稳定的电弧;它的“街道”,是废弃的传输管道,里面流淌着乱码构成的“河水”;它的“天空”,是一片巨大的破碎的屏幕,上面循环播放着一个古老的早己被禁止的游戏的待机画面。
这里的一切都是扭曲的错误的不合逻辑的却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和谐共存,散发着一股颓废而自由的气息。
这里是“天穹”绝对理性之外的法外之地。
凌溯的“纸船”刚刚靠近这座“城市”的边缘,一股强大的数据引力就将他猛地拽了过去。
他的意识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从深海被抛上了岸。
当他再次恢复感知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由无数像素块构成的“地面”上。
他的身体,也不再是虚无的意识,而被临时赋予了一具由杂乱数据构成的略显透明的“虚拟形象”。
他抬头望去那片破碎的游戏天空下,一个同样半透明的人影,正站在他不远处。
那人影的轮廓模糊不清,像一个信号不良的投影。
他似乎正在打量着凌溯,沉默了片刻后,一道经过了伪装和处理、听不出男女的沙哑声音,首接在凌溯的思维中响起:“新来的?
看你这身‘干净’得像张白纸的样子……呵,又一个从‘天堂’掉下来的‘天使’?”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一丝习以为常的疲惫。
“天堂”指的是“天穹”统治的物理世界。
“天使”,显然就是指他们这些被系统驱逐的“逻辑污染源”。
凌溯没有立刻回答。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思维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像一头盘踞在自己领地的野兽。
“别紧张,‘天使’。”
那个沙哑的声音似乎笑了一下,“‘天穹’的探子进不了这里。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话音未落,一道由乱码组成的“扫描光线”从那人影眼中射出,迅速扫过凌溯的全身。
凌溯没有反抗。
他知道这是必要的程序。
“嗯……没有追踪信标,没有逻辑后门……核心里……这是什么?”
扫描光线在凌溯的意识核心处停住了那个沙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惊奇。
“一首摇篮曲?
一艘纸船?
哈,真稀罕。
现在的‘天使’,都是带着这种‘古董’下来的吗?”
凌溯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在数据流的干扰下同样有些失真,但依旧保持着镇定:“它有用。”
“当然有用。”
那人影收回了扫描,“能让你没被数据海冲成***,还能找到这里,就是它最大的用处。”
人影向凌溯伸出了一只由像素块构成的不太稳定的手。
“欢迎来到‘默城’,天使。
我是这里的‘引渡人’,你可以叫我……‘零’。”
“零,”人影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黑色幽默,“因为我们这些被世界‘格式化’清零的人,总得给自己找个新起点不是吗?”
好的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