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李元亮的马蹄踏破五更梆子时,圆姐正用冻僵的手指抠挖冰缸内壁。
指甲翻折处渗出的血,在霜花上勾出歪斜的文字——是阿玛去年教的“忠勇传家”。
犹记得那时,他手持毛笔,郑重地蘸着朱砂,神情肃穆地告诉圆姐,这西字乃是祖父以性命换来的无上荣耀。
如今细细想来,那砚台之中所盛,怕不正是辽东无数将士抛洒的热血。
“圆姐儿!”
元亮哥哥疾驰而至,他身着的玄色大氅沾染着斑斑血沫,镶着乌木的靴筒正不住地往下滴落黄膘马的脑浆。
这匹蒙古贡马,本是去年万岁爷秋狝之时,特意赏赐给镶黄旗参领的珍贵之物,此刻却沦为他踏破李家祖坟禁制的 “战利品”。
圆姐仰头望向兄长,他的眉骨被硝烟熏得漆黑,刹那间,去岁他教我骑射时的话语,清晰地在耳畔回响:“海东青折翅时要记得收爪,免得刮伤自己。”
他身后二十亲兵皆着闽浙水师棉甲,像群黑压压的夜枭降落雪地。
“圆姐儿莫怕。”
元亮哥哥急忙解下玄色大氅,轻轻裹住圆姐瑟瑟发抖的身躯。
倏地,半片泛黄舆图自大氅内袋滑落。
圆姐一眼便认出,那正是阿玛书房中高高悬着的《坤舆全图》的残片。
只是,原本标注朝鲜边境的位置上,赫然多出一道用朱砂勾勒的蛇形标记, 那蜿蜒的线条,竟恰与灵幡上的云纹走向重合。
目光转向祠堂,嫡母瘫坐在祠堂汉白玉阶前,怀中抱着半截断梳。
那是她与阿玛成亲时,太祖钦赐的辽东野彘骨梳。
梳齿间缠着几缕灰白长发,分明是五叔巴颜的——昨晨他还用这头发系着白绸,教圆姐去射柳叶靶子,五叔说“圆姐儿莫怕,我以后就是你阿玛”,话音犹在耳畔,人却己化作祠堂前的一滩血水。
“赫图阿拉是待不得了。”
元亮哥哥轻声说着,一边用鹿皮轻柔地擦拭圆姐眉心间的血渍。
“二叔任闽浙总督时,在漳州港留了十二艘船。”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祠堂前横陈的尸首,那里躺着三房刚满月的侄子,原本裹着他的襁褓此刻却沾染着门房老吴头的脑浆 —— 老吴头至死,手中还紧紧攥着那要给她的荔枝膏琉璃瓶,瓶底 “康熙三年漳州府贡” 的款识,在跳跃的火光中明明灭灭,似在诉说着无尽的悲戚。
嫡母听闻此言,突然死死地攥住圆姐腕上戴着的翡翠十八子,眼神中满是决绝与不舍:“可李家的根在抚顺!
你祖父的坟茔...”话未说完,她的目光触及那片舆图,顿时像是被什么击中,嘶声喊道:“当年额驸爷把真图刻在... 咳咳...”话语凝在喉咙,紧接着便是一口黑血呕出,殷红的血迹迅速蔓延,染红了汉白玉阶上 “文官下轿” 的满文刻字。
圆姐这才惊觉,她的后腿腹处,深深地插着半支雕翎箭,箭尾那乌羽令旗纹样,与五日前盛京将军府送来的冬贡竟是一般无二。
“额捏!!!”
“姑母来了。”
圆姐与李元亮的呼喊同时响起。
鎏金马车缓缓碾过尸首,驶入院内,车辕上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锦帘掀起,车帘悬挂的伽楠香串发出碰撞的闷响。
圆姐抬眼望去,只见姑母李佳祥青旗头上颤巍巍的东珠,那是辅国公府正室才配享用的规制。
姑母昨日才从京畿匆忙赶回老家,为兄奔丧,而今日,却又见幼弟横尸。
祥青命二人扶嫡母至车旁:“得信便遣春喜春喜请了大夫同来。
元大夫,快瞧瞧大嫂。”
元大夫凑近验伤,指沾黑血细嗅。
忽而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大夫首言便是”祥青语气不容置疑。
元大夫深吸一口气:“夫人此乃中毒之象。
观血色气味,腥苦异常,应是三虫三草之毒。
伤口流血,咳出第一虫污血,误打误撞稍缓毒发。
只是...”他抬起手,向着姑母恭敬地一作揖,“小某蒙国公爷恩典,专司福晋千金妇科,于毒理仅识皮毛,实无力解此剧毒。”
圆姐红了眼,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姑母的裙角,裙角上的金线硌得指腹生疼:“姑母救救额捏!
阿玛和娘都没了,纽伦只剩额捏和哥哥了!”
李佳祥青面露不忍之色,急忙向元大夫问道:“元大夫,务必想想法子!”
元大夫沉吟,目光转向元亮:“毒己入血,蔓延甚速,纵有圣手亦难阻第二虫之毒。
眼下,唯有...断臂求生。”
“不可!”
祥青断然否决,“瓜尔佳氏乃是满洲正经的姑奶奶,岂容肢体残缺,有失体统!”
“如此这般,便只能用上一副麻沸散,让夫人走得舒服些了。”
圆姐“砰” 的一声重重跪下,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坠在下巴上,在阳光的映照下,竟像是荔枝膏琉璃瓶在太阳下的反光一般。
她声泪俱下:“求姑母救救额捏,纽伦愿替表侄女入宫!”
李佳祥青面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急忙问道:“你从何处听说?”
话未说完,圆姐便答到:“五日前落手串于五叔院,取时听得院中有客。
盛京将军奉旨来送祖父的祭祀礼,与五叔书房品茗时提及,皇上亲政后,预明年选秀,钮钴禄家唯桑宁年纪相当。
纽伦猜,桑宁定是要去的。”
祥青长叹一声:“劳烦元大夫,尽力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