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幸福这辈子最后的感觉，是热。
他躺在城中村那间不到十平米、俗称“蒸笼”的出租屋板床上，老旧的电风扇发出最后垂死挣扎般的嗡嗡叫，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
他想着，明天，明天一定得找个有空调的网吧蹭一宿。
这个念头成了他意识里最后的念想。
然后，他就轻飘飘地“站”在了床边。
有点懵。
他低头，看着床上那个双目圆睁、面色潮红（纯粹是热的）、姿势扭曲的自己。
又看了看自己半透明、带着点模糊滤镜的手。
“不是吧……”张幸福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有点缥缈，“这就……中暑嗝屁了？”
死于夏天中暑。
这死法，别说英雄好汉，连街口下棋猝死的老头都不如。
人家那还算战斗在最后一刻呢。
他这算什么？
被天气单杀吗？
正当他对着自己的“遗体”进行深刻的人生复盘（主要是尴尬）时，一股无形的、微弱的吸力从脚下传来。
同时，一段信息如同无线电波，首接传入他浑噩的魂体里——去城西，过桥，报道。
他知道，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地府引魂机制启动了。
桥，估计就是奈何桥了。
去地府？
然后呢？
排队、喝汤、投胎？
可他一想到自己这死因可能要记录在案，甚至被牛头马面、判官阎王之类的大人物审阅……“张幸福，阳寿己尽，死因……嗯，热死的？”
“不行！
太社死了！”
张幸福猛地摇头，那点微弱的吸力竟然被他抗拒了。
他生前没啥大本事，唯独在“降低存在感”和“逃避尴尬”方面的天赋异禀。
就一个想法：我不去！
我没脸去！
这股强烈的执念，竟然真的让他摆脱了那引魂之力，彻底滞留在了阳间。
于是，张幸福，一个新鲜出炉的游魂，开始了他的阿飘生涯。
白天他躲在出租屋的角落里，看着房东骂骂咧咧地发现他的尸体，报警，最后被拉走。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到更多的是庆幸——还好，魂体感觉不到稳度了，再也热不着了。
晚上，他就飘出去、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
他发现自己移动全靠“想”，穿墙过户毫无压力，但阳光会让他虚弱，像雪糕一样有种要融化的感觉。
他见过和他一样的游魂，大多浑浑噩噩，凭着本能吸收着夜晚的阴气。
他也遇到过一两个眼神凶戾的，他立刻躲得远远的。
他怂，生前怂，死后……好像也没能硬气起来。
做阿飘，也挺没出息的。
他最大的消遣，就是飘到那些有空调的商场、地铁站里，看着活人们为了生活奔波，心里莫名有点羡慕，又有点怅然。
首到那天晚上。
他在一个老小区里，看到一个穿着模糊的古代官服（但魂体看起来比他凝实很多）、手里拿着锁链的身影，正在跟一个满脸怨气、张牙舞爪的老太太魂魄对峙。
“跟俺走！
休要误了时辰！”
那官差打扮的阿飘呵斥道，声音带着一股特有的阴森腔调。
“我不走！
我儿子还没回来看我！
我不甘心！”
老太太的怨念不小，魂体周围黑气缭绕，竟然把那官差的锁链都荡开了。
张幸福下意识就想穿墙溜走。
看热闹容易惹祸上身，这道理他懂。
可就在这时，那官差似乎业务不太熟练，或者是被老太太的怨气冲了一下，一个踉跄，腰间一块木牌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了张幸福脚边。
上面写着三个模糊的字：实习阴差。
实习阴差？
鬼差还有实习的？
张幸福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逃走。
他看着那实习阴差手忙脚乱，被老太太挠得官服都快散了，心里莫名生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都是底层打工仔，不容易啊。
他生前送外卖，最怕就是遇到难缠的客户和平台不合理的派单。
眼前这景象，何其相似。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做鬼后脸皮变厚了？
张幸福捡起木牌，小心翼翼地飘近一点，对着那暴躁的老太太魂魄，用他生前最习惯的、带着点讨好和商量的语气，弱弱地开口：“那个……阿姨，您……您别激动。
您看，这位……阴差大哥也是奉命行事，大家都不容易。
您有啥心事，要不……跟我说说？”
实习阴差和老太太同时一愣，齐刷刷地看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看起来比他们还怂的游魂。
张幸福被看得魂体一颤，差点当场消散。
他硬着头皮，举了举手，挤出一个自认为最人畜无害的笑容：“我……我叫张幸福。
您看，咱能不能……好好说话？”
张幸福那怯生生的自我介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有点效果但一点用也没有！
实习阴差一脸“哪儿来的菜鸟别捣乱”的烦躁。
而老太太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幸福”这两个字刺痛了，怨气猛地暴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张幸福：“幸福？
你叫幸福？
我老婆子苦了一辈子，临死儿子都不在身边，你跟我谈幸福？！
滚开！”
话音未落，老太太干枯的手爪带着一股阴风就朝张幸福抓来！
那速度快得根本不是张幸福这个新鬼能反应的。
“妈呀！”
张幸福吓得魂体都要散了，本能地往后一飘，险险避开。
那凌厉的鬼气刮过他，让他感觉像被冰刀划了一下，冰冷刺骨。
“放肆！”
实习阴差见状，也急了，觉得在“同行”（他误以为张幸福也是）面前丢了面子，手中黯淡的勾魂索一抖，再次朝老太太缠去。
可怨气冲顶的老太太，力量超乎想象。
她尖啸一声，周身黑气如同实质的触手，不仅荡开了勾魂索，反而将实习阴差逼得连连后退，官服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眼看老太太双目赤红，魂体在黑气中膨胀、扭曲，就要彻底化为失去理智、只知杀戮的厉鬼！
就在这时——“妈？！”
一个带着哭腔的、活人的声音从楼道口传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快递服、满身大汗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他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气喘吁吁，脸上又是汗又是泪。
他看不见阴差，也看不见张幸福。
但他能感觉到！
感觉到那股熟悉的、让他揪心的气息，就盘踞在家门口。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老太太魂魄的方向，带着无尽的悔恨哭喊道：“妈！
我回来了！
我对不起您啊！
公司临时派了个急单，跑邻市的，我……我手机没电了，路上车又坏了……我没赶上见您最后一面啊妈！”
他捶打着胸口，哭声悲切：“我看到了您给我打的十几个未接电话……妈，儿子不孝！
儿子没用！
让您临走还惦记着……”这番哭诉，如同惊雷，炸响在即将彻底堕入厉鬼道的老太太魂魄中。
她那疯狂膨胀的怨气猛地一滞，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
她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儿子，看着他身上还没来得及脱下的脏兮兮的工服，看着他脸上真切的痛苦和悔恨。
那滔天的怨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开始剧烈地波动、消散。
她周身的黑气渐渐褪去，恢复了之前模糊的老妇人模样，只是眼神里不再是怨毒，而是浓浓的心疼和不舍。
“儿啊……不怪你……妈不怪你……”她喃喃着，声音恢复了苍老和沙哑，带着一丝解脱，“是妈……拖累你了……你好好过……好好过……”她伸出手，想摸一摸儿子的头，但魂体却穿了过去。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对着空气泪流满面：“妈！
您放心走！
别惦记我！
我会好好的！
我一定好好的！”
老太太笑了，那是一种释然的笑。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转过身，对着目瞪口呆的实习阴差和张幸福，平静地点了点头。
“官爷，俺……俺跟您走。”
实习阴差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官服，有些狼狈地捡起勾魂索，但这次没有锁拿，只是象征性地在前面引路。
老太太的魂魄跟着他，缓缓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楼道里，只剩下跪在地上啜泣的男人，以及飘在一旁、心情复杂的张幸福。
他看着男人，又看了看老太太消失的地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那些未了的牵挂与情感，才是阴阳两隔间最沉重，也最柔软的东西。
实习阴差送走了老太太，又折返回来，飘到张幸福面前，表情复杂地打量着他。
“喂，新死的游魂，你……叫什么来着？”
“张……张幸福。”
张幸福还没从刚才的震撼中完全回过神。
“张幸福……”实习阴差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又看了看他这怂了吧唧的样子，撇撇嘴，“行吧。
看你刚才……也算帮了点小忙，没添大乱。
念在你心存一丝善念，又滞留阳间不愿去报道……”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像是下了决心，压低声音说：“我这儿有个临时工的缺，勾魂司最底层的‘引路鬼卒’，干不干？
总比你当个孤魂野鬼强。
至少……算是个编制。”
张幸福愣住了。
地府……临时工？
他似乎，找到了一份死后世界的“工作”。
虽然起点低了点，但好歹，不用再担心自己这尴尬的死法被公开处刑了？
他看着实习阴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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