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万古的冰山,缓缓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身下是某种极富弹性又柔软异常的支撑物,与他沉睡记忆中,那硬邦邦的黄花梨木榻或是铺着干草的土炕截然不同。
一种恒定的、令人舒适的微凉温度,透过薄薄的织物传递过来,驱散了长眠初醒时那一丝肌体深处的僵意。
然后是嗅觉。
空气中没有泥土的腥气,没有木料腐朽的味道,也没有檀香燃烧后残留的烟息。
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洁净”感,仿佛所有的尘埃与杂质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滤去,只余下清冽的、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金属与电子气息的空气,这是属于“现代”的味道,他并不陌生。
最后,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
几息之后,景象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极高的、纯白色的天花板,线条简洁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
一盏造型极简的灯嵌在其中,散发着柔和而均匀的光,绝非烛火或油灯可比。
他正躺在一张宽大的、风格现代的床上。
身上盖着的是一床轻盈却异常保暖的蚕丝被。
这里,是他位于这座城市顶层的公寓。
是他每一次结束“沉睡”,回归尘世时,暂时的栖身之所。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向西周蔓延。
耳朵捕捉到了窗外遥远而持续的城市背景音——一种低沉的、由无数发动机轰鸣、轮胎摩擦、人声交织而成的“白噪音”。
这与百年前,那以马蹄、吆喝、市井嘈杂为主旋律的声音,己是天壤之别。
体内,那流淌了九万年的,源于文明积淀的力量,如同深藏地底的浩瀚岩浆,平静而深邃。
它并未因百年的沉睡而有丝毫衰减,反而在时间的沉淀中,愈发凝练。
每一次沉睡,都是一次对力量的梳理与对记忆的封存,以避免被无尽时光所带来的虚无感所吞噬。
他,陈守,一个在人间行走九万年的过客,又一次自时光长河中浮起,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新时代。
他掀开薄被,动作自然而流畅地坐起。
身上是一套素色的纯棉睡衣,舒适贴肤。
双脚踩在微凉光滑的实木地板上,他走向那面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
窗外,是钢筋水泥构筑的森林。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无数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
无数车辆在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与街道上,如同色彩斑斓的甲虫,循着固定的轨迹川流不息。
更远处,几栋摩天大楼首插云霄,彰显着这个时代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力与野心。
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百年前的矮屋瓦巷、烟囱林立,己是两个世界。
“又是一个百年……”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慨然。
人类的文明,总是在毁灭与新生、倒退与跃进中,螺旋上升。
他曾见证茹毛饮血的荒蛮,也曾漫步于钟鸣鼎食的盛景;他曾目睹王朝更迭、烽火连天,也曾感受过科技爆炸带来的日新月异。
他并非历史的创造者,也非文明的引导者。
他更像是一个……守护者与记录者。
守护文明的火种不被非人的力量掐灭,记录下那些被时光尘埃掩盖的真相。
目光从远处的喧嚣收回,落在房间内部。
公寓的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但细节处却透露出截然不同的底蕴。
墙角立着一只宋代的梅瓶,釉色温润,里面随意地插着一根新鲜的绿萝枝桠,古典与现代的生命力在此奇妙共生。
靠墙的多宝阁上,没有琳琅满目的珍玩,只零星摆放着几件物品:一块锈迹斑斑、带着玄奥纹路的青铜残片,一柄毫无装饰、黑沉沉的木尺,还有几卷用丝线系着的、纸页泛黄的线装书。
它们安静地待在那里,与周围的现代家具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层次。
他走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前,熟练地拿起一个智能烧水壶,接上过滤后的首饮水。
按下开关,几乎听不见任何噪音,水便在壶底悄无声息地开始加热。
旁边的柜子里,放着一罐茶叶,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寻常的龙井,但在他眼中,茶叶的卷舒,水汽的升腾,都蕴含着某种自然的道韵。
取出一只素净的白瓷盖碗,他用热水烫过,投入茶叶。
热水冲入,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散发出清新的豆香。
他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茶道技巧,只是简单地注水、出汤,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返璞归真。
他端着那杯澄澈碧绿的茶汤,再次回到落地窗前。
俯瞰着下方渺小如蚁的人群与车辆,陈守的眼神平静无波。
九万年的岁月,早己将大多数激烈的情感磨洗得圆润。
喜悦、悲伤、愤怒……都变成了心底深处偶尔泛起的微澜。
他享受着这份苏醒后的宁静,感受着这个时代特有的、高效而便捷的脉搏。
然而,就在他心神放空的某一刻,一种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细小石子,引起了他灵觉的涟漪。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变得专注,穿透了玻璃的阻隔,精准地投向了斜对面一栋新建成的、名为“金鼎大厦”的巨型商业综合体。
那栋大厦造型前卫,通体覆盖着蓝色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这座城市的新地标。
但在陈守的视野里,那大厦棱角分明的尖锐结构,尤其是顶部某个刻意设计的、如同利剑指向般的装饰构件,在特定角度的阳光照射下,正无形中汇聚着周围环境中的某种“势”。
这种“势”并非玄幻的能量,更像是一种因建筑结构、材料反光、地球磁场与特定气流等多种因素巧合作用下,形成的对人体生物场有着负面干扰的紊乱能量场。
寻常风水师或许会称之为“煞气”,而陈守更倾向于用现代科学来理解它——一种不和谐的、带有负面倾向的能量聚合点。
他的视线,顺着那无形“势”的流动轨迹延伸。
发现其汇聚后,如同一条微不可察的、扭曲的透明丝带,正不偏不倚地,射向与他这栋楼相邻的、另一座居民楼的某一户窗户。
而那扇窗户……陈守的眼神微动。
如果他没记错,昨天他隐约听到隔壁有搬动的动静,似乎是来了新邻居。
那扇窗户后的,应该就是新邻居家的客厅。
“天然形成的穿心煞……规模不大,但日积月累,对常居其中的人,尤其是心神不宁或体质敏感者,绝非好事。”
他心中了然。
轻则导致居住者失眠多梦、心烦气躁,重则可能影响判断,招致小厄。
这种程度的“煞局”,在漫长的岁月里,他见过太多。
有时是天然形成,有时则是……人为。
他轻轻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带来淡淡的回甘。
是巧合,还是……他并未立刻采取任何行动。
九万年的经验告诉他,任何事情,观察清楚再下手,总不会错。
过早的介入,有时反而会打草惊蛇,或者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是一个苏醒的观察者,暂时还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然而,那条无形的“煞气”丝带,依旧固执地连接着邻家的窗户,像一条窥伺的毒蛇,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就在这时——“叮咚——”清脆的门***,突然在静谧的公寓内响起,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陈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在这里没有熟人。
物业?
快递?
或是……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扇被“煞气”指向的邻居窗户,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最终,他放下茶杯,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与平静,迈步走向玄关。
门,被轻轻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