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平康坊的青石街上,运尸车辘辘作响,碾过残留的夜霜,在晨雾中拖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薄雾如纱,缠绕着屋檐与坊墙,将整条街笼进一片灰白之中。
早起的贩夫尚未挑担上街,唯有这辆漆皮剥落的运尸车,在寂静中划开一道不祥的声响。
裹着旧道袍的裴寻真神色平静,脚步却急促如风。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袱,指尖触到亡父《洗冤录补》残卷的粗粝纸页——那不仅是书,更是她十年孤灯苦读的执念。
纸页边缘己被摩挲得发毛,字迹因反复临摹而微微晕染,仿佛浸透了无数个无眠之夜的血泪。
此刻,她正匆匆赶往京兆府仵作房应选,鞋底踏过青石板上的霜痕,发出细微却坚定的回响。
十年前,宁安侯府旁支、仵作世家之女裴寻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那夜暴雨倾盆,火光冲天,宅院在烈焰中崩塌,惨叫声被雷声吞没。
老仆裴忠拼死将她藏入柴车,用稻草掩住身形,趁着夜色混出城门,送往城外观音庵。
他最后推她上车时那一句“活下去,查清楚”,至今仍如刀刻般深嵌在她耳畔。
在了尘师太的庇护下,她在佛前研习医理,在月下解剖腐鼠枯骨,逐字抄录亡父遗著《洗冤录补》。
没有药炉,她便以香灰代炭;没有尸体,她便借山中野兽残骸练手。
夏夜蚊虫叮咬,冬日十指冻裂,她从未停笔。
那本残卷,是她与父亲唯一的联系,也是她对抗遗忘与不公的武器。
她不仅要查明灭门真相,更要为女子之身争一寸立锥之地——在这视仵作为贱役、视女子为附庸的世道里,走出一条无人敢走的路。
然而,当她踏入京兆府衙门,扑面而来的并非考题,而是沉默的壁垒。
差役们交头接耳,目光如针般刺来;主簿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摇头:“女子验尸?
岂不污了阴魂?”
“莫不是哪家逃出来的疯丫头?”
有人低声嗤笑。
“还是去绣坊学针线罢,别脏了停尸房的地。”
另一人附和。
讥讽藏在低语里,偏见写在眉梢间。
但裴寻真只垂眸整了整衣袖,指尖拂过腰间随身携带的银针包——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信物,九根长短不一的银针,每一根都曾在他手中揭开过死亡的面纱。
她不动声色,心中却己燃起一团冷火:你们越阻我,我越要站在这里。
就在此时,街角骤然传来喧哗。
“死人!
井里捞出个泡胀的尸首!”
“脸都烂了,泡得像发面馒头!”
“听说是个婢女……从宁安侯府后巷的枯井捞上来的!”
职业本能瞬间苏醒,裴寻真循声而去,未等差役阻拦,己蹲身查看井边泥痕。
她目光如刀,扫过死者指甲缝中的青苔、手腕内侧的褶皱走向、衣领内侧一道几乎褪尽的暗红印记——那纹样,竟与宁安侯府婢女常佩的缠枝莲扣极为相似!
更令她心头一震的是,那衣料质地,分明是侯府三等婢女才配穿的素绸,而这类布料,仅由内务房统一发放,外人极难取得。
心口猛地一缩,仿佛有铁钳攥住呼吸。
这不只是命案……这是线索,是通往灭门真相的第一道裂隙。
当年那场大火,对外宣称是厨房失火,可她曾在父亲笔记中见过一句批注:“火自内起,非灶台之患。”
如今,又一名与侯府相关的女子死于非命,且死状隐秘、弃尸荒井——难道当年的血案,并未终结?
尚未回神,一名差役匆匆奔来,满脸焦急:“新来的?
速去停尸房!
运尸车到了!
说是刚从西市义庄调来一具陈年浮尸,腐得不成样子,主簿点名要你去看看!”
裴寻真一怔——她还未通过应选,怎就被指派任务?
但对方己不容分说地将她推向府衙深处。
她站起身,望向京兆府深处那间黑漆剥落的屋子。
门轴“吱呀”一声开启,腐气扑面而来,仿佛命运之口缓缓张开——等待她的,将是怎样一桩被尸水浸泡多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