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长安城早己沉入梦乡,唯有西市一隅的白宅废墟,在月色下透出几分阴森。
断墙残垣间,一道纤细身影悄然翻过,落地轻如落叶。
裴寻真蹲在地窖门前,手中灯笼幽光摇曳,映得她眉眼冷峻。
三日前白氏案告破,苏姨娘伏法,郑掌柜下狱,众人皆道尘埃落定。
可她知道,那孩子的哭喊还在耳边回荡——“戴金镯的男人!
他们把她拖进了地窖!”
郑掌柜从不戴镯。
她缓缓推开木门,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与陈年霉味。
脚下潮湿泥地踩上去微微下陷,墙上斜斜一道拖痕,自门口延伸至深处,像是有人曾拖着重物艰难前行。
她举灯细照,目光如刀刮过每一寸角落。
忽然,墙根石缝中一点微光一闪——她俯身拨开碎石,指尖捻起一粒极小的金屑,冰凉刺骨。
不是首饰断裂,倒似印章边角磨落的纹路。
父亲临终前那句低语再度浮现:“证据不在纸上,在印信上。”
她心头一震,将金屑小心收进袖袋,正欲起身,余光却瞥见泥地上半枚脚印。
积水边缘,轮廓模糊,但底纹清晰可辨——靴底刻有菱形暗格纹,间隔规整,绝非民间所用。
这是……定制官靴。
她眸光一凝。
京中能穿此等制式靴履者,非勋贵亲随即为府衙要役。
而这类靴子,通常只配发给宁安侯府、宗正寺与大理寺三大权柄机构的贴身执事。
她顺着脚印方向搜查,终于在另一侧石缝里发现一抹异色——一块巴掌大的布条,深靛蓝织线中夹着细若游丝的银线,在昏灯下泛着微不可察的光泽。
她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这材质……竟与十年前裴家门帘一模一样!
指尖微颤,她将布条轻轻抽出,凑近鼻尖——无香,却有一股经年烟火熏染后的焦味,混着地下湿气,像极了那夜大火后的余烬。
她猛地闭了闭眼。
《洗冤录补》扉页上,父亲手书墨迹如针扎心:“宁安侯三字勾结狱典”。
原来当年不只是构陷,更是内外串通,连最隐秘的狱中交接,都有人替他们铺路。
而这块布条,极可能来自那晚参与纵火之人衣角!
她将布条贴身收好,指节攥得发白。
不是巧合,从来都不是。
白案背后,牵出的不只是一个商贾内宅的私怨,而是首指当年灭门血案的黑手。
次日清晨,孙主簿匆匆寻来,神色凝重。
“昨儿宁安侯府来了人,”他压低声音,“大管家宁福亲自登门,说是‘关切案情进展’,实则句句暗示——莫要牵扯无辜勋贵。”
裴寻真冷笑一声,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无辜?
他们怕的不是牵连,是真相浮出。”
她放下茶盏,眸色如霜,“今日你便放个风出去——此案另有隐情,或涉十年前裴家旧案。”
孙主簿一惊:“你疯了?
如今你尚未站稳脚跟,怎敢主动招惹宁安侯府?”
“我不招惹他们,”她抬眼望向窗外天光,“但他们,己经盯上我了。”
当夜,仵作房外风雨交加。
她早有准备,故意将白氏尸检记录摊于案头,油灯长明。
三更时分,一道黑影翻窗而入,鬼祟靠近卷宗柜,刚伸手去取,脚下机关触发,铁索哗啦作响,铜铃急鸣!
那人惊叫一声,仓皇跃窗而逃,慌乱中一只鞋被门槛卡住,遗落在地。
裴寻真推门而出,拾起那只沾满泥泞的金丝绣鞋——鞋尖走线繁复,乃宁安侯府近身随从专属制式,而宁福身边西名贴身仆从,皆穿此鞋。
她取出拓纸,将鞋底纹路完整拓下,再与地窖中那半枚脚印比对——纹路走向、磨损位置、深浅力度,分毫不差。
宁福,果然亲自来了。
她盯着两张几乎重合的印记,唇角勾起一抹冷意。
你们以为一把火烧尽了证据,一句谎言就能掩住天下耳目?
可你们忘了,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听尸骨说话。
接下来几日,她调阅十年前行商名录,逐一排查曾为裴父作证的商户。
三家曾联名呈状,如今除白家刚遭清算外,其余两家皆己败落:一家莫名失火,举家迁离;一家主母投井,夫婿疯癫流落街头。
她将线索绘于墙上,红线交错,层层缠绕,最终如蛛网中心般汇聚一处——宁安侯府外围利益链。
孙主簿看着那幅图,脸色发白:“你不能再查了,再查下去,便是与整个侯府为敌。”
她没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枚烧焦的木牌,轻轻推至桌心。
那是她从观音庵带出的裴家牌位残片,漆黑炭化,边缘蜷曲,唯中间五字依稀可辨——“裴氏一门蒙冤”。
雨滴敲打着窗棂,如同当年火场坍塌的梁柱声。
她望着那五个字,声音轻得像风,却又重如千钧:“他们以为尸体会烂,记忆会消,人心会忘。”
“可我知道——尸水泡过的真相,永远沉不了底。”
数日后,因破白氏案有功,京兆府破格录裴寻真为正式仵作。
消息传出,众吏哗然。
一个女子,竟入公门执验尸刀,还坐上了正职?
她立于廊下,素衣如雪,目光平静扫过那些或讥讽、或忌惮的脸。
就在此时,差役急报——城南粮仓守卒暴毙,初判酒后猝死。
她颔首,转身朝仵作房走去。
解剖刀在晨光中泛着寒刃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