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念安的满月宴,办得极尽隆重。
永宁侯府一扫月前世子夫人生产时的紧张氛围,处处张灯结彩,仆从们步履轻快,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与清甜的点心味道,混合着女眷们衣袂间飘散的淡淡熏香,构成一种繁华而温暖的气息。
尚在襁褓中的花念安,今日成了名副其实的“珠玉”。
她被乳母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正红色绣百子嬉戏图的锦缎襁褓里,颈上挂着外祖家提前送来的赤金镶宝长命锁,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想撇嘴。
小小的手腕上也套上了舅母姨母们送的玲珑玉镯,稍一动弹便发出细微清脆的撞击声。
她被抱到前厅接受众人的观瞻和祝福。
视线所及,皆是攒动的人头和各式各样的笑脸。
赞美之词如同温暖的潮水,一波波涌来。
“哎呦,瞧瞧这眉眼,这通身的气派,将来定是个不凡的!”
“世子爷和夫人好福气啊!”
“这孩儿看着就灵气十足,瞧那眼神,多亮堂!”
花念安努力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雕梁画栋的厅堂,衣着华丽的古人,一切都像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她被轮番抱到不同的怀抱里,那些或柔软或带着些微硬茧的手,那些或浓郁或清雅的香气,都让她有些应接不暇。
属于成年人的灵魂让她感到些许窘迫,但包裹着她的那份毫无保留的喜爱和善意,却又奇异地安抚了她。
宴至酣处,重头戏开场——宾客献礼。
这不仅是人情往来,更是各家实力与对永宁侯府重视程度的无声较量。
林氏母家,也就是花念安的外祖家,率先亮出了贺礼。
外祖母王氏亲自上前,从嬷嬷手中接过一个打开的红木匣子。
只见丝绒衬底上,躺着一套精致无比的金器:长命锁、手镯、脚镯、项圈,俱是赤足黄金,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雕琢着福寿连绵的纹样,金光璀璨,华贵非常。
引得满堂宾客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给我们小念安戴着玩,佑她一世平安顺遂。”
王氏笑容温婉,语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底气。
世子夫人林氏是家中独女,本就受尽宠爱,如今得了外孙女,更是恨不能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来。
其他姻亲故旧也不甘示弱,绫罗绸缎、古玩玉器、珍稀药材……礼单唱喏声不绝于耳,礼物很快堆满了旁边的几张紫檀大案,琳琅满目,光彩熠熠。
花念安被乳母抱着,看得眼花缭乱。
她心里暗自咋舌,这古代的豪门生活,真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然而,在这些珠光宝气之中,她的目光却被一份看似不起眼的礼物吸引了。
那是在所有喧闹几乎平息时,祖父花老太爷的一位故交,一位清瘦矍铄的老翰林,笑着让随从捧上的一个细长木盒。
盒子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三卷略显陈旧的线装书。
书页泛黄,边角却保存得极好,可见主人之爱惜。
“老夫清贫,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老翰林声音平和,带着书卷气,“这是前朝孤本《玉食钞》,记录些失传的糕点制法与饮食典故,给小娃娃添个趣儿吧。”
此言一出,厅内稍静一瞬。
与那些重礼相比,这礼物显得过于“清雅”了些。
有些人甚至露出些许不以为然的神色。
然而,被乳母抱在怀里的花念安,眼睛却倏地亮了。
《玉食钞》!
作为曾经的文学博士,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这是一本在历史中仅存名目、内容早己散佚的奇书,据说不仅记载了无数失传的古方,更蕴含了丰富的民俗与文化史料!
其文献价值,远非那些金银珠宝可比!
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
属于学者的本能让她几乎想立刻扑过去,好好摩挲那泛黄的书页。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小小的手臂朝着那书盒的方向努力伸去,嘴里发出“咿呀”的急切声音,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三卷书,仿佛看到了无价之宝。
她这异常的反应,与之前面对金银珠宝时的懵懂全然不同,立刻引起了身边至亲的注意。
花老太爷离得最近,看得最是真切。
他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喜光芒。
他这孙女,果然非同一般!
竟似能识得这墨香古籍的珍贵?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哈哈一笑,连忙上前小心接过书盒,故意拿到念安眼前晃了晃:“念安喜欢这个?
好好好,祖父替你收着,以后给你看!”
世子花承恩和夫人林氏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奇。
林氏温柔地笑道:“这孩子,倒像是与书本有缘似的。”
外祖母王氏也笑了:“可不是,方才那么多亮闪闪的东西不见她动心,偏对这旧书感兴趣。
莫不是将来要当个女状元?”
这话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只当是趣谈。
但花老太爷的心思却活络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书盒收好,决定宴后定要好好研读一番,再看看孙女日后是否还有异常反应。
他看着怀中又开始啃手指的孙女,眼神愈发深邃。
满月宴圆满落幕,宾客尽欢而散。
花念安被抱回母亲温暖馨香的卧房,褪去沉重的金玉首饰,换上柔软贴身的细棉小衣,终于舒服地松了口气。
一天的喧闹让她疲惫不堪,很快便在母亲轻柔的摇篮曲中沉沉睡去。
临睡前,她模糊地想,那本《玉食钞》……不知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有没有提到……她前世最爱的杏仁酪和荷花酥?
而外间,花老太爷却并未立刻休息。
他独自在书房,就着明亮的烛火,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玉食钞》。
书页间古老的墨香和偶尔出现的精致食器插图,都让他啧啧称奇。
更让他心惊的是,其中一些饮食理论的精妙之处,连他都未曾听闻。
他合上书卷,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皎洁的月色,心中那个念头越发清晰:他这个孙女,恐怕真是个天赐的宝贝。
只是,这份早慧,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他必须更加小心地看护,绝不能让她过早暴露于人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是非。
而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份来自宫中某位妃嫔的贺礼——一对做工精巧的赤金铃铛手镯,被府中管事依例收入库房登记时,那登记簿上,送礼妃嫔的名讳旁,被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墨点,不经意地污了少许。
那墨点之下,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难辨。
这份来自深宫的、看似寻常的满月贺礼,究竟代表着单纯的礼节,还是某种未被察觉的、遥远风暴的微弱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