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夏末。
江南小镇临溪,被一场连绵不绝的暴雨困住了脚步。
青石板路泛着油光,屋檐滴水如断线珠帘,河水涨至堤岸,眼看就要漫过石桥。
镇东头那间挂着“沈记布庄”木匾的老铺子,灯笼在风中摇曳,映出几分不安的红。
匾额上的金漆己有些剥落,却仍透着一股沉稳的气韵,仿佛在说:这屋子,经得起风雨。
沈通站在门廊下,手扶门框,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眉头紧锁。
他年过五旬,鬓角己染霜,却仍是一身挺阔的青布长衫,腰间挂着一串铜钥匙,叮当作响。
这是他一生的心血——沈记布庄,三代经营,诚信为本,镇上人称“沈善人”。
他从不涨价,每逢灾年,还施布济贫。
镇上孩子都叫他“沈爷爷”。
“老爷,快进来!”
屋内传来老仆阿福焦急的喊声,“夫人……夫人要生了!
稳婆说,怕是撑不过今夜!”
沈通浑身一震,急忙转身进屋。
堂屋早己铺好产帐,稳婆来回穿梭,铜盆里的水染了血色。
柳娘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沁出豆大汗珠,却仍强撑着一笑:“老爷……别怕,我没事。
这孩子,等不及要见你了。”
沈通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五十年了……老天终于肯赐我一子。
若他平安,我愿捐半数家产,建桥修路,供奉观音。”
他膝下空虚多年,妻子体弱,大夫断言难有子嗣。
可三年前,柳娘竟意外怀胎。
这一胎,来得蹊跷,也来得珍贵。
镇上人都说,是沈家积德,感动上苍。
沈通却知,是妻子每夜焚香祷告,以血为引,祈求子嗣——那香,名为“沉香屑”,传说能通幽冥,寄思念。
“啊——”一声痛呼划破雨夜。
忽然,一道惊雷劈开天幕,照亮了整个屋子。
就在这雷光闪现的瞬间,一声清亮的啼哭响起,如晨钟破晓,穿透雨幕。
“生了!
是个公子!
母子平安!”
稳婆欢喜地喊道。
沈通老泪纵横,跪在床边,看着那团裹在红布中的小小婴孩。
孩子眼睛紧闭,小嘴微张,哭声洪亮,仿佛要向这世间宣告他的到来。
“取个名吧。”
柳娘虚弱地笑,手指轻抚孩子眉心。
沈通望着窗外雨幕,沉吟片刻:“今日风雨如晦,他却破夜而生,如墨中点朱。
便叫……沈舟。
文房之器,载道之舟。
愿他一生清正,不负此名。”
“沈舟……”柳娘轻念一遍,眼中泛起泪光,“好名字。
愿他……不染尘埃。”
雨渐渐小了。
布庄后院的老槐树下,一只青瓷香炉中,一缕沉香缓缓升起,混着雨水的清气,在空中盘旋不散。
那香,是柳娘平日礼佛所用,名为“沉香屑”,传说能通幽冥,寄思念。
香灰飘落,落在一本泛黄的《礼记》上——那是沈通每日教子所用之书。
就在此时,镇外清音寺的钟声忽然响起,一声,两声,三声……本该在卯时才响的晨钟,竟在子夜鸣响。
一位灰袍僧人踏雨而来,手持青铜古镜,镜面泛着幽蓝微光。
他站在布庄门外,望着屋内灯火,轻叹一声:“风雨飘浮,沉香如屑。
此子魂香之体,命带血光,劫数难逃,唯有一线佛缘,或可渡之。”
他正是空明禅师,清音寺住持,传说能窥前世今生。
他低头看向手中古镜,镜中浮现一幕:十年后,火光冲天,一少年手持断剑,立于废墟,身后是父母魂影,前方是滔天怨念。
“沈通,你守了灵脉三十年,终究……还是护不住他。”
空明闭目,将镜收入袖中。
三日后,布庄张灯结彩,办满月酒。
镇上乡绅皆来道贺,唯独周荣来得最晚。
周荣,临溪镇首富,穿一身紫金锦袍,笑呵呵地抱着一对玉如意进来:“沈兄喜得贵子,可喜可贺!
我周某人也有一事相商——不如趁今日吉日,定下娃娃亲,将小女婉儿许配给沈舟,如何?”
众人哄笑鼓掌。
沈通虽觉仓促,但见周荣诚意十足,又念两家交好,便点头应下。
唯有空明禅师站在人群外,望着襁褓中的沈舟,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他悄然将一枚青玉符塞入沈舟襁褓,低语:“此符护你十年,十年后,若你还活着……我自会来寻你。”
无人听见。
唯有风,卷着香灰,飘向远方。
而那香灰落处,正是一块被雨水冲刷出的青石,石上隐约刻着两个字:归真。
夜深人静,沈通独自坐在后院,望着那口青瓷香炉。
他将一块沉香投入炉中,轻声道:“空明大师,您说这孩子命带血光……可有解法?”
香烟袅袅,竟在空中凝成一道模糊人影,正是空明的声音:“解法不在天,不在地,而在他心。
若他能以香为眼,以心为剑,或可破劫。”
沈通怔住:“那若他沉沦仇恨?”
“则魂香成烬,沉香如屑,终归尘土。”
香烟散去,只余一缕余温。
沈通望着熟睡的儿子,轻抚其额:“舟儿,爹只愿你一生平安,莫问江湖风雨。”
可他不知,命运的轮盘,己在那一夜的雷雨中,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