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惊醒似有献刀人

夜深沉如墨。许昌丞相府的寝殿内，炭火偶尔噼啪一声，

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孤寂与沉重。曹操睡得并不安稳。花白的眉头紧锁，

仿佛连梦中都在权衡天下、算计人心。岁月和权柄早已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即便在睡梦里，他也难以真正放松。就在这时，

一阵极细微却又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忽然钻进他的耳朵——像是远处兵戈相交，

又像是有人正缓缓拔剑。曹操呼吸一滞。多年征战培养出的警觉，让他瞬间绷紧神经。

紧接着，一声怒骂如惊雷般炸响在他耳边：“身为汉臣却不思报国，与禽兽何异！

”那声音既陌生又熟悉，带着凛然正气和毫不掩饰的愤怒。曹操猛地惊醒，一下子坐起身，

厉声喝问：“谁？是谁敢骂孤？！”他迅速扫视昏暗的寝殿。帷幔重重，阴影幢幢，

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再无别的声响。值夜的内侍和护卫都在殿外，没有命令绝不敢进来。

是梦吗？可那声音太过真实，那愤怒太过切肤。就在他惊疑之际，目光突然被大殿门口吸引。

殿门紧闭，但从门缝透入的夜光中，竟隐约映出一个挺拔的人影，顶盔贯甲，手按剑柄。

曹操瞳孔骤缩。谁能无声无息穿过重重护卫，出现在这里？他死死盯住那个人影，

全身紧绷进入临战状态。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会被一个黑影吓倒？

但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那黑影动了动，调整了一下站姿，更加挺拔。然后，

一个声音响起，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吾乃大汉征西将军，曹操曹孟德！

”……时间仿佛凝固了。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出现了幻听。他甚至掐了一下掌心，

尖锐的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几息之后，他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中带着惊怒和荒唐：“哈哈哈哈！何方妖人，竟敢冒充孤？孤早已不是征西将军！

孤乃大汉丞相！你究竟是谁？！”他的手悄悄摸向枕下，那里藏着他从不离身的短刃。

那身影依旧伫立在朦胧的光影中，声音沉凝：“匡扶天下？曹操，你且看看你如今所作所为，

与昔日国贼董卓有何不同？鸩杀贵妃，绞弑皇子，屠戮忠臣，威逼天子！

你的剑可还曾为这山河、为黎民而出？”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曹操心上。

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碎片，被这声音粗暴地挖了出来。董卓……这名字让他打了个寒颤。

“胡说八道！”曹操厉声打断，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孤所做一切，皆为结束乱世，

重振汉室！若无孤，这天下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孤行的是大事，岂是董卓可比？！

”他紧握短刃，试图看清对方面容，但那人的脸始终模糊不清，

只有甲胄和按剑的姿态异常清晰。那身影发出一声沉重叹息，让曹操莫名心悸。“为了权力，

就能践踏昔日誓言？孟德，你可还记得当年在洛阳，你是如何意气风发，

如何痛心于国贼当道？你是如何怀揣利刃，只身闯入相府欲行刺董卓？那时的曹操，

心中可有一丝私心？可有一毫畏惧？”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撞入曹操记忆最深处。

洛阳……相府……行刺……曹操呼吸急促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殿宇穹顶仿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董卓相府那压抑的屋檐和森严守卫。……年轻的曹操心跳如鼓，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沸腾的正义感。他精心调整表情，

让自己看起来像那些巴结董卓的谄媚之徒。怀中藏着精心淬炼的宝刀，刀身冰凉，

却与他滚烫的胸膛共鸣。越靠近相府法堂，神经就越发紧绷。西凉兵目光凶狠，

空气中弥漫着奢靡酒肉与隐隐血腥混合的恶心气味。终于，他见到了董卓。

那座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肉山，斜倚在榻上，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凶光。“哦？曹操？

你来了。”董卓声音懒洋洋的。曹操压下心中厌恶，恭敬行礼，说着准备好的谀词。

眼角余光却在飞速打量环境，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机会来了。董卓因肥胖不耐久坐，

转身向内想要躺下。就是现在！曹操的手悄然伸向怀中，握住冰冷刀柄。血液冲上头顶，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个肥胖的背影和即将出鞘的利刃！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锵啷！

”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不是他的刀！是吕布不小心碰落了小戟！这声响如惊雷，

炸醒了被热血淹没的曹操！董卓也被惊动，肥胖的身体一动，就要回头！电光火石间，

曹操思维快到极致。杀意瞬间收敛，转化为极致冷静。他顺势跪倒在地，动作流畅，

双手高举宝刀，语气恭顺惶恐：“启禀相国！操得一宝刀，特来献于相国！以贺相国寿辰！

”声音微颤，完全像是因面见董卓而激动。董卓回头，看到跪地举刀的曹操，

又看了看寒光闪闪的利刃，疑窦稍减，甚至露出一丝笑意：“献刀？呵呵，难得你有此孝心。

拿来与本相看看。”吕布捡起小戟，目光锐利扫过曹操，但未看出破绽。曹操跪行上前，

呈上宝刀。手心全是冷汗。董卓把玩了几下，啧啧称赞：“果然好刀！”心情不错，

未深究刚才异常，反而对曹操说：“你且等候，本相后堂有良马，赐你一匹以示嘉奖。

”曹操心中叫侥幸，连忙叩头谢恩。但当董卓和吕布转身走向后堂时，

曹操知道必须立刻离开！董卓多疑，难保事后不起疑！更何况还有吕布！他立即起身，

借口试马，出了相府便快马加鞭头也不回地冲出洛阳城！一路惊魂奔逃，

心中充满功败垂成的遗憾、死里逃生的后怕，以及对这混沌世道的愤懑！……寝殿中，

曹操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中捞出。那段记忆每个细节都如此清晰，

被门口身影一句话彻底唤醒。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刀柄冰冷的触感和心脏剧烈的搏动。

那是他年轻时赌上性命、押上理想的壮举！虽然失败，但无愧于心，无愧于大汉！可现在呢？

曹操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个按剑而立的身影，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究竟是谁？！

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那身影声音平稳却穿透灵魂：“我？我说了，我是曹操，

是那个立志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

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的曹操！是那个怀揣热血与理想，

不惜以身犯险刺杀国贼的曹操！而你呢？”那身影向前微踏一步，光影晃动。“而你，

现在的曹操，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做到了当年梦想的一切。

可你现在可还敢直面当年那个热血的自己？可还敢看一眼那曾经的初心？”“你看看这四周！

雕梁画栋，锦衣玉食，护卫森严！你睡在这华贵宫殿里，可还睡得安稳？！你听到的兵戈声，

是我当年手中的剑在悲鸣！你听到的怒骂，是我当年心中的热血在咆哮！”曹操如遭雷击，

踉跄后退跌坐床榻边缘。他感到头晕目眩，胸口憋闷。那身影的话语像精准的刀子，

剥开他层层权力外壳，刺入内心最深处不愿触碰的地方。这些年他南征北战，扫平群雄，

统一北方。推行屯田，抑制豪强，唯才是举。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结束乱世。

他鄙视空谈仁义的腐儒，信奉实用、效率、结果！为了结果，手段狠辣些有什么错？

牺牲些迂腐忠臣有什么错？权力必须集中才能平定天下，有什么错？！

他一直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麻醉自己。几乎成功了。直到今夜，

这诡异身影用他过去的声音和誓言，将他所有自我辩护击得粉碎！

“不……不是这样的……”曹操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孤……是为了天下……”辩解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那身影沉默片刻，

给他消化时间。然后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洪亮，变得低沉疲惫：“天下……好一个为了天下。

孟德，你扪心自问，当你处死孔融夷灭三族时，当你逼死荀彧赐予空盒时，

当你将伏皇后从夹壁中拖出缢杀时……你心中想的真是天下苍生？还是你那不容挑战的权威？

”“你看看你脚下的路，是否已被鲜血染得看不清原本颜色？你听听你身后的名，

是否已与董卓、王莽之流重合？”“董卓……”曹操再听这名字，

浑身一颤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那身影缓缓抬手，并非拔剑，而是指向寝殿一侧。

曹操顺方向看去，那里摆着一面巨大铜镜，平日整理衣冠所用。昏黄烛光下，

铜镜反射模糊扭曲的光影。“你……敢去看看吗？”那声音带着诡异诱惑和冰冷嘲讽，

“去看看镜中之人，究竟是你曹操，还是……那肥硕凶残的董卓？”“不！孤不看！

”曹操几乎尖叫拒绝，猛扭过头心脏狂跳！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害怕。

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惧，不是怕死怕刺客，而是怕看到镜中的自己。

怕真在模糊铜镜里看到董卓肥胖狰狞的脸！怕看到自己变成了最憎恶的样子！“你怕了？

”那语气带上一丝讥诮，“权倾天下的曹丞相，也会怕一面镜子？”“孤不是怕！

”曹操猛地站起声色俱厉，试图用愤怒掩盖恐惧，

“孤是……孤是……”他“是”了半天找不到理由目光躲闪不敢瞥向铜镜。

殿内死寂只有曹操粗重喘息和炭火偶尔噼啪。

那身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按剑如同沉默审判者。

曹操内心却经历惊涛骇浪过往一幕幕不受控制翻腾。

州收青州兵时的欣喜官渡之战以弱胜强的畅快……那时虽然艰难危险但道路清晰心是炽热的。

从什么时候变的？迎奉天子都许后？权力越来越大后？

发现身边越来越多人敬畏他算计他甚至背叛他后？

他开始怀疑猜忌用最严酷手段维护权威和安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告诉自己这是乱世生存法则。

动他最深疑惧被他下狱拷打死……从此头风再无根治每每发作痛不欲生这是否也是一种报应？

他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其中不乏无辜者和昔日同伴的血。为了权力他付出了怎样代价？

“我……我真的错了吗？

苦像是在问那身影又像是在问自己挺直的腰杆微微佝偻睥睨天下的枭雄气概被内心冲击削弱。